小说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第三种关系》作者:华泱   文案   两个矫情的美男子艰难捅破其实我们很相爱很相爱的窗户纸   他们在商场纵横捭阖,亦在床/上翻云覆雨,可从此,绝口不提爱情。   --------------------------------------------------------------------------------------------   黎荣三十六年的人生中只有过一个前任,他和前任没成仇人没成路人,稀里糊涂成了朋友+情人。他曾经以为这样的关系会维持到老,直到有一天,前任身边冒出个怎么看怎么像真爱的美男子……   黎荣:念念不忘的前任好像找到了真爱我怎么办!急!在线等!   沈期:全香港的人都以为我和基友搞上了怎么办!妈呀我的朱砂痣也发祝福了!   沈乔:我尼玛就来探个亲怎么惹上这么多事!谁特么会看上那个老酒鬼啊!!!!!!!!【吐血三升.jpg】   ------------------------------------------------------------------------   现代豪门文,半架空,香港背景。一个外表冷漠且渣实则矫情忠犬的攻遇上一个外表美貌且撩实则更矫情更忠犬的受,竹马破镜重圆的故事,HE。请相信本文没有炮灰攻!一切的配角都是纸老虎!正牌攻只有一个!   微博@叶遍华,中二少女求关注(づ ̄3 ̄)づ╭?~   本文原名《床上关系》,因版规改名。原来的小天使请放心没有点错贴~ 第一章 只关风月   2012年6月11日晚,香港。   奢华靡丽的装潢,精致考究的摆设,巨大的落地窗可以俯览整个香港的夜景,灯火璀璨,东方明珠。   而此时,这所全香港都知名的顶尖会所里,除却馥郁到近乎滞重的熏香,便只余下男子的喘息声,节奏迷乱,带着无限的暧昧气息。   黎荣用手细细描摹身/下人的眉眼,即便相识多年,他仍然忍不住为他的容色目驰神迷,即便曾经的少年已经是个名扬香港的男人,而他们也不再是恋人。   他的手停留着,半晌没有动作。那人似乎有些等急了,修长的手指抓住黎荣的肩头,含混不清道:“你丫……快点!我……”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黎荣便直挺挺进了去,他闷哼一声,却也没多说什么,黎荣前/戏已经做足了,何况还是他主动要求人家别磨蹭。   而此后这场床/事也彻底换了节奏,一波又一波带着发泄性质的进攻汹涌着袭来,那人再说不出话,口中只余破碎的呻吟。汗水黏着头发遮挡了他的视线,他看不清,此时他身上的黎荣,瞳仁幽黑如墨,暗蕴了无限的痛苦、纠结、愤怒,与自暴自弃。   黎荣此时的神智惊人的清醒。他掌控着全局,可以轻易令那人俯首称臣。可他知道真正的主导者是谁。他身/下的那个叫沈期的男人,没心没肺,无情无义,他需要的不过是一场能获得快感的床/事,而自己不过是他选择的工具。自己是温柔或粗暴都并不必要,只要能达到目的,他愿意给工具自由发挥的权利。   可悲的是,就连这一点可笑的需要他都无法舍弃,他太想留在他身边,太过贪念着他身上的气息,所以他永远只能假装自己和他一样毫不在意,默许沈期在自己身上无限索取。   黎荣深吸一口气,再度发泄在沈期深/处。巨大的快感瞬间吞没了他的理智,他终于满足了沈期的渴望,全然奴役于快/感,只关风月无关情。   他和沈期的较量中,输的永远是他自己。   “醒了?”   黎荣睁开眼,发现沈期已经开始穿好了衣服。他背对着他,脖颈上还留存着暧昧的痕迹,在瓷白的肌肤上分外分明。他轻吁一口气,道:“早。”   正常的恋人醒来会有缱绻的情话,依依的留恋,可床/伴发乎情/欲也止乎情/欲。两个人穿着睡衣,在落地窗前遥望晨曦日出的日子与其说是奢望,不如说是妄想。   他们不是恋人。至少,不再是恋人。   “昨天你难受吗,沈期?”穿好衣服,黎荣拿起刀叉,有些忐忑地问。他实在放不下心里悬着的这根刺,即便理智告诉他沈期不会在乎这个。   果不其然。沈期挑了挑眉,一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微微眯起:“黎荣,怎么这段时间你不管是床上床下,都越来越磨叽了?”   “我就问问。”黎荣淡淡地说,对沈期的回答毫不意外,“我上次跟你提的那个项目你觉得怎么样?”   沈期拿着叉子的手微微一顿,道:“董事会的人还在审,如果同意的话我们约个地方再谈。”他撑起脸,轻佻的样子看得黎荣微微失神,“这是公事。规矩不都是定好了的吗,黎荣?”   多年前沈期告诉他的规矩就是私事时间不谈公事,可除却做/爱,他们又有什么私事可聊?黎荣静了静,道:“你如果觉得这么做好,那就随你。”   沈期终于发现黎荣有些不对。他放下叉子,沉思许久,仿佛在犹豫到底要不要重视这一点。不过显然他还是希望维持目前的关系,并且不介意付出一定的沟通与交流:“你最近是不是又有了几个年轻人,被新生代搞得精疲力尽,以至于影响到了在我这里的信心?”   黎荣差点噎着。   “没记错的话,你才是喜欢找年轻人那个吧?”黎荣声音中似乎带有微微的冷意,“你放心,沈期,在我们间五个亿的共同投资结算清楚前,我不会让你失望。”   “说得真难听。”沈期微微一笑,仿佛对黎荣有些冷血的回答并不在意,“不是说了私事时间不谈公事吗,忘性这么大。”他喝了口红茶,“我最近可没有年轻人陪着,就算有,他们哪比得过你?”他罕见地收束了玩世不恭的神色,“情人是情人,我们是我们。”   是啊,他们不是情人,关系却远比情人牢固。即便一觉醒来便各奔东西,他们至少还有一个安静相处的清晨,以及商业场合的并肩作战。由于当下的稳定,自然就失去了对未来的希冀。   他们需要什么未来呢?生在这个浮华世界,他们为利益而生,一生都由名利所驱动。何况沈期牵扯的比他还复杂些,绑架刺杀如家常便饭,稍不留神便身首异处。这种情况下有个能在生意上相互信任的盟友无疑美好,如果还能顺带解决生理需求,就更好了。   比起彼此陌路,这已经是很好的结局。   黎荣有时也好奇过他和沈期到底算什么,他找不出一个具体的词语,甚至不知道怎样维持这段关系。好在沈期至少愿意同他一起摸索,这些年虽也磕磕绊绊,到底也没真正闹翻。想到这一点黎荣顿时愉快了很多,至少他对沈期是特别的,而且不是那种可有可无的特别。   “我今天要去新界谈件事,你慢用。”沈期优雅地擦了擦嘴,淡淡地说。他身后日光已然高悬苍穹,衬得身姿愈发挺拔。他已经是个三十五岁的男人了,可时光待他太过优渥,半分美丽也舍不得夺走。即便平素总是一副风流浪荡、玩世不恭的样子,也不会让人觉得他老不正经。   他从来是这样,不为谁忧,不为谁留。黎荣曾经以为自己是那个例外的人,可事实却是他即便例外,也不过是因为执念过深。   “慢走。不送。”黎荣淡淡地说,继续切盘中的香肠。 第二章 过往如今(上)   第二天沈期果然请他到他办公室商谈那个项目,黎荣对此并不意外。那个高新项目有ZF的大力扶持,对他们这种民间商人而言无疑是巨大的机遇。   香港的支柱产业是金融、地产和旅游,无论哪样都和高新扯不上边,就连人才培养都不是一路。唯一的共性是,搞创新需要钱,而他们这些几代的大家族都不缺钱。   以中央ZF的财力自然没有必要向他们这些私人资本要钱,此行的目的怕是更多为了试探。现在香港整体风向都不太稳定,没闹到明面上来,上层的人却都心知肚明。此时除了极少数冥顽不灵的分子,大多数人还是希望借这个机会向上面表忠心,以示自己绝非忘恩负义的带路之人。   这种事本来没什么好商量的,沈期向来对掺和那些大风向不感兴趣,奉行的原则就是能避则避,自然也不在乎支持下国家的创新建设,用不着黎荣邀请。问题出在他恰恰是香港一只手都能数过来的参加了高端科技投资的人,据说手里还握着几项年总营收上十亿、被一家官方医学杂志点名表扬的药物专利,要表忠心自然不是给钱就行。不过就算是出于为国奉献这个绝对高尚的理由,沈期他舍得就这么把那几项专利给出来吗?   “我跟董事会的人谈过了。”沈期只穿着一件衬衣,斜斜倚靠在沙发上,神情却无比认真,“他们都赞成参加,愿意给出一亿港币的额度。至于别的投资,那是我的个人产业,他们倾向于我自己决定。”   一亿港币在黎荣目前听说的金额中算得上高,只是没高到能让人忽略沈期那几项专利的地步。董事会那些人摆明就是要对沈期眼前的麻烦袖手旁观。   “那你打算怎么办?”黎荣不动神色地问。   沈期似乎有些烦恼。他端起桌子上一杯红酒喝了一口,神情镇定了些。黎荣知道他有比较严重的酒精依赖,面对重要决策总要喝点酒。黎荣曾打趣他当心他金贵的胃,只是沈期不置可否:“不清楚。你怎么看?”   黎荣等的就是这句话。他站起身,不紧不慢地说:“你的情况比别人复杂,但问题只是出在你比别人多了几项专利。诚然,专利给你带来的收入绝不算少,但和你的总资产以及不交出来可能面对的损失来讲,孰大孰小一目了然。”望着沈期微微铁青的脸色,黎荣忽然笑了笑,伸手揉了揉他的头,“放心,我不是为了让你卖掉它们。”   “我知道你前几年在研究所上花了很大的心血,就这么给出去肯定有不情愿。但那几项研究我没记错的话都是与毒品戒除有关的,而毒品问题并不是大陆现在面对的主要问题。”   “他们对那几项专利的兴趣更多是因为价格。技术在你手上,生产地却在美国。你在美国是垄断市场,还一直在涨价。加上关税,大陆要进口每年花的都是天文数字,拨给戒毒的款项就那么多,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他们也不会这么直白地暗示你。”   “我给你的建议就是降美国那边的价。我不知道这些年来你是怎么做到不被起诉垄断的,但按美国那政治结构,你花的钱肯定不在少数。你现在靠它们牟取的利润本身就有些过分,适当降一点也不是多大的损失。如果你真的这么做了,相信对双方ZF,都是喜闻乐见的事。”   黎荣一口气说完,重新坐下来喝了口茶。沈期看上去还有些怔忪,身体却是在不知不觉间坐直了。   黎荣并不清楚那几项专利背后的纠葛,所掌握的只是人尽皆知的资料。但即便是这样,他仍然给出了,他目前听到的最好的解决方案,即便操作起来没有他说的那么简单,也绝不是不可完成。   果然是我喜欢过的男人啊。沈期在心底有些苦涩地笑了笑,道:“很不错,我会让人评估下如何操作。”他眼帘微微一垂,似乎在喟叹,“也许以后我真的应该多听听你的话。”   他难得的示弱倒是击得黎荣一阵措手不及。他很快调整好表情,淡淡地说:“你也经常给我一些惊喜的建议。两个人的智慧总是超过一个人的。”他起身,从三脚架上取下外套披上,“没有事的话我先走了。见面会见。”   三天后是大陆代表会见港商的见面会,没多久。沈期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淡淡道:“慢走。不送。”   黎荣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目送黎荣关上门,沈期紧绷的身体才终于松开。他将五指插进有些凌乱的的头发间,目光有些空洞。   这种猝不及防的、带着点宠溺意味的接触,他有多少年没有感受到了?   黎荣从办公室出来,正好撞见了一个年轻男人。他朝他点了点头:“程经理。”   男人微微低下头,纤长的眼睫在白瓷般的脸孔上投下细密的阴影:“黎董好。”   “来找你们沈总?”   “是。”   他的回答一如既往地简洁,彬彬有礼却透着公式化的冷漠。而这一向是沈期最喜欢的类型。   男人叫程望,耶鲁毕业,沈期一手扶持起来的开发部经理。   对这个职位而言他实在年轻得过分,哪怕他有再漂亮的学历。只是架不住沈期的力挺,况且程望上任后立刻就镇住了开发部的人,还很快干出了连董事会都无以挑剔的成绩。   黎荣也不是没有吃过程望的醋,毕竟程望实在是个漂亮过分的男人。只是在沈期亲口承认程望不是他小情儿后他也没有再执着。他们除了对方外都有别的床伴,彼此也都心知肚明。沈期没有闲心每一个都对他具体交代,当然,也更没有闲心刻意隐瞒。   黎荣有些时候甚至有些羡慕程望这样的沈期的手下。至少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仰慕着沈期,出现了错处也能够被沈期容忍,同一个阵营,自然可以产生真正的感情,而再亲密的盟友也不会褪下提防,只能试探着交换机密。   他们这些商人,有着奢华的,凌驾于普通人之上的生活,自然也必须学会勾心斗角、步步为营。他和沈期都曾年少轻狂地蔑视这样的人生,最后却又都在这样的规则下臣服彻底。   他们生在商人世家,势必接受这样的命运。只是相爱时他们都还太过年轻,以至于来不及明白后果,来不及权衡利弊。   黎荣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到沈期的时候,他精致的眉眼已经抽出了未来俊美如俦的影子,眼底却还是少年的灵动。那时的他,不知天高地厚自然就无所畏惧,意气相投的他们自然而然成了好友,又渐渐发展成了爱情。   他们那样认真地规划过未来。他们高中毕业后去美国进修,借读书的名义拖上七八年。在此期间找家里要钱创办自己的事业,再跨洋通知双方家长。到时候黎家的家产再丰厚,沈家的势力再强大,也都拿他们没办法。攒够了钱就去丹麦结婚,两个人安安稳稳到老。   只是再美好的愿景,都敌不过命运女神弹指一挥间的世事变迁。   沈期的父亲一直希望家族能走上白道,只是经营近百年的地下家族,洗白谈何容易!稍有不慎便是杀身之祸,而这祸就让他赶上了。   沈期父亲在家纵火自焚后的那天,沈期也就此失踪。他消失得那样彻底,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他曾经疯了一样地寻找他,曾经在四处碰壁后绝望得患上心理疾病,可就是在连他都放弃希望的三年后,沈期回来了。   没有人知道那三年沈期经历了什么,与旧时的他相似的任何痕迹都被磨灭殆尽,唯有一副皮囊仍旧昭示着那个少年的曾经。他重新整合了他父亲没有洗白的产业,在金融危机中牟取暴利。沈期这个名字因而重新在港岛广为人知,这一次他靠的只是他自己。   那时的他已全然是另一副模样,仿佛只不过是个顶着沈期容貌与名字的陌生人。他每一分天赐的资本都被雕琢成了最夺目张扬的美,毫不费力地让人神魂颠倒。   黎荣一直觉得,沈期如今的困局很大程度上就是源于他曾经的乘人之危。中央不惜倾举国之力保卫香港,可高调狙击香港的甚至有一个香港人。只是当时的他不把握这个机会,又如何涅槃重生?不在各大家族灰头土脸时高调回归,他又如何重新树立沈家的名声?   1997年的他不过是个郁郁度日的大少爷,沈期却已经是头条的常客与各大家族的座上宾。上层社会佩服他的手腕,平民百姓惊叹他的容貌,“沈期”这个名字一时在香港风光无比。这样一个沈期,自然从没有找过他。   那个时候他对复合已经不抱希望,只是不甘心他和沈期从此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他开始听从父亲的安排进入集团,直到三年后他接管家族,他才重新见到沈期。 第三章 过往如今(下)   邀约是沈期发出的,大意就是希望能与黎先生在接任典礼后小聚。邀请函代写痕迹极为浓重,全篇大概只有最后一个漂亮的签名是本人手笔。   但他自然毫不犹豫地答应。   整场宴会上沈期看上去都心不在焉,斜靠在沙发上独自喝着酒。直到晚会结束他才似乎找回些兴致,理了理领带走进了预定的包厢。   黎荣推开门时沈期已经等候多时。他坐在红色的高档沙发上,眉眼微微一抬:“黎先生。”   黎荣颔首为礼:“沈先生。”   片刻的沉默后,还是沈期打破了僵局。多历练了三年的他自然远比黎荣圆滑,懂得如何让对话进行下去:“还没有亲自祝贺你出任总经理呢。听说老黎先生本来没想这么快就退居二线,只是黎先生之前的成绩太过出色,才决定提前交班?”   “过奖了。黎某资历尚浅,往后还仰仗沈先生指教。”   这口吻实在正式得过了头。沈期微一蹙眉,口吻间带了些薄责的意味:“没必要这么正式吧,黎荣?再怎么说,我们也是熟人。”   熟人?黎荣心里微微一涩,旋即淡淡道:“是我客套了,沈期。”   沈期粲然一笑,仿佛真的很满意一来一回间拉近的距离。他笑其实并不稀奇,只是这一笑似乎夹杂着真心实意,看上去便格外动人:“客气多了也伤感情,不妨聊聊公事吧?”他坐直了身子,眼中的亮光也似乎更盛了些,一言一语无不郑重,“我希望和你交叉持股,你的意见呢?”   黎荣一怔。   交叉持股,这在商场上等同政/治上的国家结盟。他大脑飞速地权衡着利弊:即便沈家靠着沈期三年里一次次漂亮的决策重整旗鼓,但六年前的事毕竟损伤太大,短时间内根基并不稳固。反观黎家,家族主营的是实体经济,金融危机虽然造成了一定损伤,却并未伤到根本。   但沈家有个黎家无法替代的优势:它有强大的黑/道背景,沈期这三年也着力于修补他父亲曾经的势力,建立起了庞大的地下网络。如果两家联手,一直困扰着黎荣父亲的一些问题,完全可以完美解决。   “这应该是你今天约见我的主题吧,沈期?”黎荣静静地说,他面前的沈期神色不改,仍然是那副认真又有些期待的样子,“不过,以你手中的势力,许多家族都愿意和你合作,为什么要找我呢?”   沈期连沉默都没有,直接脱口而出,像是早已预料到了他的问题:“比起那些比我大十几岁的老男人,我当然会选你,同等利益下,感情优先。”他忽然狡黠一笑,“我的提议对你很有帮助,又不是非你不可,你更该出一个相对高的价格,才不会让我去找其他人合作啊?”   这是沈期。他睿智精明得那样陌生,又玩世不恭得那样熟悉。   他今晚不止一次谈到感情,可他们有什么感情,有多少感情?   尽管从未挑明过,但黎荣一直认定,从沈期失踪的那一天起,他们就已经分手了。而之后沈期回了香港却对他不闻不问,彻底熄灭了他仅存的希望。   他的确还余情未了,甚至可以说仍然很爱沈期。但那爱也是单方面的,不是存在在“他们之间”的事。   “的确是这样,熟人好说话。”黎荣回以一笑,语气却微微透出些冷意,“至于价格,我们毕竟是熟人,总该给个友情价吧?”   “那就是谈判场上的事了。”沈期呵呵一笑,很快转移了话题,“不过我今天来,想谈的可不只有这一件事。”   “愿闻其详。”   “当年的事我欠你一声抱歉,虽然我想你大概也觉得我们那时候太傻,但一个正式的结束总是需要的。”沈期似乎有些怅然,“黎荣,这些年,你有别的朋友吗?”   “有。”黎荣低了低头,幅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其实不想谈论当年的事,他已经接受了结果,沈期又何必再来戳伤疤,“没什么好抱歉的,你有你的选择。”   “是,我们都有我们的选择,我只是觉得我的行为冒失且无礼。”沈期轻叹一声,瞬间又收紧了语气,“我也有过新的朋友,但说实话,黎荣,他们不如你。”   最后五个字激得黎荣心脏狂跳,他唯有用最后的理智控制自己语气还算幽默:“怎么,想吃回头草?”   “不不不,我们都多少岁了?再有,你居然觉得自己是颗草?”沈期神色不改,依旧笑意盈盈,“我只是陈诉个事实。”   黎荣“呵”了一声,心中有暗暗的失落,但沈期连让话题变僵的时间都没有留:“但你不觉得,我们那时候一起犯傻,有必然的理由吗?”   黎荣猛得一震。   “我们十五岁认识,发现爱好相似;十八岁上/床,发现习惯契合。现在我们就连事业都彼此互补,你不觉得是缘分吗?”他站起身,抱着手俯视着他,美丽的脸孔带着势在必得的自信,“我说他们不如你,不仅仅是生活上,也是在床/上,其实你要说我想吃回头草也对,我怀念那种感觉,希望能时不时享受一下,当然,这种关系并不是恋爱或婚姻,找个词语的话,床/伴比较恰当。”他微微仰起头,如同一只骄傲的孔雀,“黎荣,我希望你做我的床伴,你答应吗?”   最后一个字在包厢里回荡多时,塞壬的歌声般令人沉迷。黎荣怔忪许久,才明白了沈期那句话里包含的意义。   他要他做他的床伴。他不要他的爱,却愿意让他享有爱情的特权。   他重新抬头看着沈期,以欲望的角度来打量:他太好看了,精致的眉眼氤氲出极致的美丽。薄薄的唇微微张开着,那样诱惑而甜蜜的邀请。   哪怕黎荣同他素不相识也舍不得拒绝。何况他本来就还爱着他。   只要答应,他和沈期就始终拥有密切而紧密的联系。这是很好的结果,即便这联系并不是源于爱情。   “听起来不错。”他克制住内心汹涌的情感,只是微微挑眉表示自己的确很感兴趣,“约定个时间吧。”   “那就好。”沈期看上去似乎是松了口气。他舒展了一下身子,微微俯身,美丽的脸孔几乎是紧贴着他,勾起的薄唇缓缓溢出两个字,“今晚,上/我。”   黎荣的回答是一阵狂风骤雨般的吻,时隔六年再度把他拥入怀中。   从此他们确定了他们的关系:盟友与床伴,用最牢固与最原始的方式维系着他们的感情。他们在商场纵横捭阖,亦在床上翻云覆雨,可从此,绝口不提爱情。   后来的黎荣回忆起这场谈话,唯一的感受就是自己那时太过年轻。从头到尾他都陷在沈期的节奏里,被他驱使着答应一个对自己并不是完全有利的约定。诚然,在当时这个协议的确是双赢,只是随着法律的完善与道德素质的提高,沈期得利渐渐超过了他。但股权的变更却是持续不变的,真正的赢家,是沈期。   他洞悉着自己每一个弱点,每一丝未了的余情,而后毫不犹豫地、利益最大化地利用,最终达到了他想要的纠缠不清。   可他其实并不算输家。因为这个约定,他同沈期有了十二年还算亲密的的联系,像一个平衡天平的筹码,令他始终不愿意终结这个协议。同样因为这个协议,他和沈期成了闻名全港的挚友,黎荣其实不想承认,旁人并不正确的猜测,他其实非常受用。   这些年因为结盟的原因,黎家和沈家有着数额庞大的共同投资与相互投资,即便一方想撕破脸皮也需要考虑后果。这其实非常好。   金钱维持的利益,永远是比爱情更牢靠的东西。有利益作基底沈期便不会轻易离开他,他也可以时时提醒自己,他于沈期,永远是重要的。   2012年6月15日,会场。   大陆派来的代表是院里的一位官员,四五十的年纪,笑得非常和蔼,讲话也是惯常的四平八稳,透露的信息大多都能打听到。黎荣心不在焉地听着,不时抬眼看看沈期。沈期倒听得还算认真,眼睛不时往第一排瞟。   第一排坐的都是陆方的随行人员,大多埋下头记着笔记,唯独靠左倒数第二个人同他们一样默默地坐着听演讲。   沈期瞟的正是那个人。   他不会是觉得这人实在古怪,想凑过去看看热闹吧……黎荣狐疑地想,随即又觉得这么幼稚的行为实在不像现在的沈期干得出来的。   “我谨代表XXX同志,表达对在座诸位支持国家高新技术建设的感激。”代表终于慢悠悠地说完了开场,在座诸位顿时身子一怔,知道重点要来了,“诸位也知道,中央一向高度支持香港遵守宪法及法规的私人资本增长,从不过多干涉,但这也导致了我们对在座诸位的了解着实不足,在实际行动中,难免发生误判……”   黎荣等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虽说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事实,但中央这年头可还没提倡实事求是。   “为了更好地了解在座诸位的情况,我们特别邀请了一位与诸位颇为相熟的顾问。”代表推了推眼镜,饶有兴趣地看了会场一会儿,“让我们热烈欢迎的中宁的董事长,沈乔先生。”   仿佛电影的慢动作镜头。第一排左倒数第二那个一直默默听讲的人站起身,回头朝他们礼貌地笑了笑:“诸位,许久不见。” 第四章 离岛沈家   沈乔回过头,朝他们礼貌地笑了笑:“诸位,许久不见。”   他看上去还非常年轻,容貌英俊得不像话,侧脸线条柔和中蕴着锋锐的棱角,眉眼深邃,微微下拉的嘴角透着冷肃而缄默的气息。但在场的众多名流,显然都没有因为他的外表而看轻他,相反,他们的神色各个都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沈乔,离岛沈家的沈乔。   香港有两个出名的沈家,为示区分,人们通常称基业在九龙的沈期家为九龙沈家,基业在离岛的沈乔家为离岛沈家。早几十年,离岛沈家是当之无愧的顶尖豪门,赫赫有名的中宁企业,不过是他们家族产业的冰山一角。而即使从90年代起家族便开始举家北上,几十年的积累也仍然令他们在香港两道上都拥有强大的影响力。至于沈乔本人,事迹更是辉煌得一言难尽,倒不是因为他本人手腕多么强横,而是因为在二十岁接掌家族之前,他是个演员,得过国际影帝。   弃影从商,还能维持彼时正危机四伏的家族不至衰落,难度远比他们这些从小就被培养的继承人大,加上他当演员时实在出色得过分,这些平均年龄四五十的大佬们敬畏这个比他们小上十几岁的男人自然也不足为奇。   而更棘手的是,沈乔、或者说整个离岛沈家都是出了名的油盐不进。他们家是出了名的满门忠烈世代贤良,抗战时组织华侨支援钱财米粮,抗/美/援/朝组织船队运送物资,要是53年三/大/改/造时他们在大陆,估计也得学荣家当家人(1)无偿捐献商业帝国。就说最近这几十年,也干了两件大事:一件是沈乔的父亲在84年公开在谈判中支持中方,在香港引起轩然大波,次年一月出行时被暗杀,ZF正式追认烈士;一件是97年二月英方想着中方没有主心骨蠢蠢欲动那会儿(2),沈乔在四天后的柏林电影节颁奖典礼上公开宣布放弃英国国籍,用中文发表了一个至今还被人津津乐道的爱国演讲,举世轰动。   这种为国家做出巨大贡献的家族,国家自然也不会薄待。04年沈乔一回北京就受到高规格礼遇,此后一直在商场风生水起。他的背景与家风,决定了他在这次审查中势必绝对以国家利益为先,加上离岛沈家一向在香港自成一派,与其他家族没什么利益往来,想暗搓搓求通融,基本没门。   对于黎荣来说,跟沈乔打交道还有另一个问题。他还没继位时他父亲有个弟弟,这个叔叔平时不怎么管事,膝下就一个在美国的私生子。96年那个叔叔去世了,他爸想顺便把他手上的股份和财产拿过来,谁知离岛沈家插了一脚,硬生生没成。   他那个堂弟现在在大陆,估计这辈子都不打算回香港,每年代替他来参加股东大会的都是沈乔这个现任家主。沈乔似乎对他很不待见,本人又极能整事,每年过来干的事就是变着花样给他添堵,烦不胜烦,又修理不得。   虽然潜意识里还是觉得沈乔应该不会做得太过分-------他本身也应该没那么大权力,但这次他要出的血肯定比想象的多。黎荣锁紧眉头,忽然有些担心沈期:他本来就有麻烦,遇上沈乔只怕更不好办。他下意识抬头看向沈期,愕然发现这个不正经的家伙神色居然轻松了许多,仿佛全然没意识到眼前事态的严重性。   难道这么快他就想出了对策?   黎荣这边百转千回的心思沈期自然不知道。他正埋着头刷刷刷发短信,在一众或相互交谈,或拧眉凝思的大佬中独树一帜,鹤立鸡群。   “你丫来香港了居然不告诉我!幸亏我一直揪着觉得你眼熟!入场采访会前合影特么一个都不来!整天装神秘躲媒体你还当你影帝啊!”   两分钟后他的显示屏就亮了:“国家特派,我有保密义务。散会后明兰会所见。”紧接着又跟了一条,“还有,注意用词。”   “知道了,就你讲究多。”   收信人,沈木头。   沈期锁上手机,心情相当明媚。全然不知道三排之隔,有个人正为他提心吊胆。   (1)荣家当家人就是荣毅仁同志,各位可以百度下他的光辉事迹,非常让人尊敬的企业家。   (2)1997年2月19日,伟人去世,没有等到到中国的土地上走走那一天。   是夜,明兰会馆。   “我不得不再次提醒你,让别人吸二手烟是很不好的习惯。”沈期落座,嫌弃地掩了掩鼻,“你为什么就不能把你对你侄儿的爱分我一点?至少做到在密闭空间里,别对着我抽烟。”   沈乔默默地掐灭了手中的烟。   明兰会馆是香港知名的高级会馆,会员制,来往人员俱是业界名流,自然没有强制要求不许吸烟的规定。沈期还记得当初沈乔在香港时他们约着玩,此人从头到尾烟不离手,打台球时都要夹着。   这几年不知是不是为了修身养性,已经少抽很多了。   沈期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残存的烟雾混着不算明亮的灯光,衬得沈乔英俊的脸孔有了些迷离的色彩。他只比他小四个月,看上去却还像二十几岁的人,一半是因为天生混血,既有西方人耐老的立体骨架,又有东方人细致的好皮肤;另一半就是因为其人私生活实在太过检点,除了爱抽烟没有任何不良嗜好,连夜都很少熬。   有些人就是命好。即便遇上同样的坎,过坎也过得也比别人容易。生存之余还能有闲心搞搞情调坚持下信仰,也算是福气了。   他跟沈乔是在一场晚宴上认识的,虽然没几年沈乔就回了北京,但交情一直都在。虽然香港没几个人知道他们私下还有一腿,但真正的朋友自然不是拿来炫耀的。   “我昨天才决定来香港,两个小时就上了飞机。到香港忙着安顿小霖,就算想通知你也赶不上。”沈乔切了块牛排,算是正式回答了沈期在会场上问他的问题。   沈期本来也没想多计较,初心可能只是发发牢骚:“那你怎么安置你家小公主?人家可难得有个想回来的暑假。”   “他教父一直想接他过去住住,正好趁这个机会满足他。明年他毕业了肯定还是得回国,没必要在乎这三个月。”   “就你想得美。他回国进了娱乐圈要是立马红透半边天,整天做空中飞人,哪有机会跟你天天待着?”   “那都是以后的事。我有个事得请你帮忙。”沈乔放下刀叉,直视着沈期,“我家还要打扫一段时间,之前先住你这里。租金已经打到你账上了。”   沈期手一抖。   “你作为陆方的特邀顾问,难道不知道避嫌吗?”沈期干巴巴地说,“难道上面没给你安排住宿?”   “安排了,但我推了。”沈乔下意识又点燃一根烟,沈期看着,已经懒得阻止他了,“至于避嫌,你还真不用担心。你本来就是我的任务对象,住在一起我还更有助于像上面交差。”   沈期脸色一阴。   沈乔仿若浑然不觉,继续自顾自地说:“如果不是为了你,我大概也不会来香港待上这三个月,如果过来的不是我,你现在只会比现在麻烦百倍。”见沈期脸色稍微缓和,沈乔才又继续道,“你是不是一直以为,国家想要的是你那几项药物的制作技术?他们派我过来,就是为了游说你主动放弃?”沈乔眉眼一扬,语调忽然轻松了些,“沈老七,你当我是什么人了?”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不紧不慢,抑扬顿挫且饱含情感张力,不仅得益于他影帝级的戏剧功底,也得益于他对此的完美运用。沈期虽然还没放下警惕,内心却不由自主松和了下来:“那你想干什么?”   “如果抛开一切外在因素,我当然希望你能把它们上交国有。医疗这样的民生大事,不应该存在私人垄断资本的抬价,诺贝尔奖级别的成果,对国家的医学科技发展也很有帮助。”沈乔按灭了烟,“不过国家不是强盗,自然不会强迫你。从我本人的角度上讲,我也不希望那几种药被拉成白菜价,起码E.G.不可以。”   “哦?然后呢?”沈期挑眉,但神色显然平静了下来。   “我在飞机上和许副部长讨论过了。这种高端戒毒药本身需求并不算太大,尤其是和在美国的市场相比,中国市场不过是零头。虽然我知道你自己就是惯掉在钱权里,但适当为国奉献下,总不至于违背良心吧?”   “你的意思是,我把两个市场分开,实行两项定价系统?”沈期端起酒杯。   “聪明。”沈乔赞许地说,平素冰冷的眼底有了些波动的情感,看上去分外令人沉湎,“许副部长也很赞同这个提议。不过他建议,最好还是在大陆建厂。如果你能在这方面为人表率,产业园的事,自然也不必要再掺和了。”   沈期沉默不语。   他当然知道这个条件对他这个有前科的人来讲有多么优惠,沈乔想必也花了不少力气,就算有一半是为了他在美国的利益,也绝对是仁至义尽了。或者换句话说,他在金融危机中捞的钱在当年可是天文数字,这些年挣的钱本质上也是当年那些钱的子子孙孙,他放弃一点点蝇头小利换既往不咎,绝对是笔划算的买卖。   只是潜意识里,他还是有些排斥这个提议:在大陆建厂,自然不可能再完全由他独立运行。为了保护自己动用程叔的心血,某种意义上甚至是一种出卖。那个研究所,是自己最后的,来自于家庭的净土,出于再高尚的理由,再迫切的需要,他也不想就这么把它让出手。   “有人告诉我,我可以降低美国那边的价格,从而变相降低大陆的。”沈期沉默片刻,慢慢地说,“木头,其实我觉得这个提议也不错。”   包厢里有一瞬的沉默。沈乔看了他一眼,凉凉道:“你前男友说的吧?” 第五章 意难平   沈乔看了他一眼,凉凉道:“你前男友说的吧?”   沈期一噎。   沈乔称呼黎荣向来是“你前男友”,语气往往讽刺且冷漠。沈期知道他一直看不惯自己和黎荣那种明明分了手还要在一起纠缠不清的关系,但他能怎么办?学沈乔那样和前任各走各路老死不相往来,他还真没有这个胆。   “是他说的。”沈期承认道,整个人蔫得如同刚经历了伏九寒霜,“你别仗着你演技好就欺负我不会装啊,我不过就是……”   “不过就是心里迈不过两个坎儿,一个是觉得自己不孝不义无颜面对泉下长辈,一个是觉得前任难得关心自己舍不得糟蹋他难得的慈悲。”沈乔打断他,眼中的嘲讽浓得像是要滴出他那双糅合了东西方优点的精致立体混血眼,“沈老七,你无不无聊?”   “……”沈期无言以对。   “我也知道这对你来讲可能有些难以接受,所以我向许副部长提议,我来负责大陆分厂的运营。”沈乔难得大发慈悲没有乘胜追击,“当年程先生就是把生产权外包给了我姐夫,你再包给我,不算违背他遗志吧?”   “程叔是有目的……”   “他当年的目的是为了保护纽约华人顺便赚钱,你如今可以支持祖国医药事业顺便保你全家平安,比较起来你还更高尚点。”沈乔立刻收敛了难得的慈悲,“我实话告诉你,如果你真的按你前男友说的那样降美国市场的价,我作为利益的受损方会首先向你发起报复。退一步讲,就算我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对你网开一面,我从E.G.中没办法牟取足够的利润,自然也没有必要帮你摆平联邦ZF,到时候美国司法部要是拆分你或者开出几亿美元的罚单,你才真是对不起你父亲和程先生。”   沈乔连珠炮似的说出这一长串话,慷慨激昂如同发表获奖感言。沈期低下头,意识到自己恐怕真的要妥协了。   他之所以认为黎荣的方案可行,很大程度上就是相信沈乔会配合他。只是本尊给他指了另一条阳光大道顺便堵死了那座独木桥,他难道还要偏偏去走吗?   他知道沈乔是真的把他当朋友,这次也是真的想帮他。要是换了个人沈乔肯定就大公无私直接开刀下手,哪还会费尽心思帮人疏通关系请求宽大处理?   他不舍得辜负黎荣,难道就舍得辜负沈乔?毕竟这个世界上,亲人能离开他,爱人能背弃他,唯独沈乔这个朋友,自始至终都陪着他。   “好,我听你的。”沈期端起酒杯,眼神仍有些飘忽,“木头,多谢了。”   “算你有良心。”沈乔冷哼一声,虽然还是那副冷漠缄肃的神情,眼中却真正有了些温暖的意味,“那我跟你说的另一件事,同意吗?”   沈期想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去他家住的事:“你还真要来我家?”   “当然是真的。”沈乔白了他一眼,“你难道以为,昨天才决定来香港的我,有时间打扫这边的房子吗?”   沈期想起沈乔家那座占据两岛,打个高尔夫都得坐游艇的宫殿式豪宅,认同了这个理由:“行,自己挑个房间住。”   “你家还是没变啊。”沈乔站在大厅里,感慨道。   “这里除了佣人就我一个人,有必要动吗?”沈期淡淡地说,“带衣服了吗?没带就穿我的。”   沈乔当然没带衣服。他和沈期身材差不多,穿衣的品味也接近,穿对方的衣服也不是第一次了:“好,你挑几件送去我那里。我还是住我三年前住过的那间吧。”   “随你。”   沈期从衣柜里找了几件纪梵希新款,吩咐佣人送去沈乔那里。自个儿坐在窗边,倒了杯红酒慢慢品。   沈乔其人,有脸有钱还年轻,完全符合沈期的床伴标准,要说一开始沈期没动过把他拐上床的心思,恐怕就连沈乔家那条金毛犬都不信。   他有时也想,如果沈乔早忘了他那两个见鬼的前任,他们估计早就双宿双飞,哪还有黎荣什么事?   可能有什么如果呢?各自都有各自的白月光,各自都有各自的意难平。际遇相似的两个人不能原谅自己的过去,又怎么可能在对方身上获取爱情?   死心眼儿而已。   沈期觉得胃隐隐有些作痛,才反应过来自己又喝完了一整瓶酒。他嘲笑沈乔嗜烟如命,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个货真价实的酒鬼?心里面的事一多,总要找个物件发泄下,他俩啊,谁也不比谁更好。   他其实知道现在的关系不会长久。他总会老,总会失去如今还算光鲜的外表,到了那个时候抛弃只会更无情更彻底,将他最后一丝尊严也泯灭彻底,可他还是想躲在过去与当下里自欺欺人。   他太爱那个人。即便把自己贬入尘埃,卑微如同乞丐,他也舍不得离开他。   “黎荣啊黎荣……”沈期望着九龙的夜景,轻叹道,“你这人啊……我怎么就摊上你了呢?”   2012年6月18日,金洋会馆。   这家会馆专门负责承包官方活动,装潢说不上多么豪华,但十分大气。   “成家的人居然一个也没来,这架子够大的。”一个四五十上下的中年富商环视四周,咂巴几下嘴。   他身边另一个中年人摆了摆手:“人家产业都在英国,摆明了要跟着洋人干,听说子孙三代国籍都改成了大不列颠,来了才怪了。”   “他也是糊涂,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移了庙也有跑不完了沙弥。”先说话的人感叹道,“他把人家当爹供着,人家能把他当儿子不成?英国那边的人惯来眼高于顶,97年前吃苦头,如今不吃苦头了反而巴巴去吃苦头,这算什么事儿?”   “英国人脾性你还不知道啊?夹着那点日不落余辉在自个儿地盘上捂着就算了,还非要撒到咱太平洋来。虽说人家用英镑,欧元的事影响不大,但兜里也是缺钱得慌。这会儿成家老爷子过去撒银子心头再傲也得放下些架子。要我说,是明明给人当苦主,还以为自己当的是儿子!”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聊得不亦乐乎,其中一个人余光忽然瞟到旁边站着个人,定睛一看,顿时虎躯二震。   “沈、沈乔先生?”   刚刚率先开口的人此时心脏狂跳:虽说沈乔现在是货真价实的中国国籍,但人家毕竟正儿八经当过十几年的英国人------背后言人长短,不甚妙啊!   这个节骨眼儿上,他们可得罪不起沈乔。   “……”沈乔无语地望着眼前两个年龄加起来是他两倍多,却紧张得如同自己大他们两轮的前辈,决定还是解释一下,“我是听你们说话,觉得有趣,两位前辈不要多想。”末了想了想,又补充道,“说得很好啊,怎么不继续?”   二前辈:“……”   今天的晚会是个很重要的风向标,主要指示的就是中央------或者沈乔这个负责考核的特邀顾问的意向。一开宴,沈乔身边顿时围得水泄不通,服务员要加菜都插不进去。   沈期作为享受特殊待遇的编外成员,成为为数不多可以安安心心吃饭的人。他正对着一盘海参大快朵颐,旁边忽然坐了一个人,毫不客气地夹了一块海参走。   “你不去敬酒吗,黎荣?”沈期头都没抬就知道是谁。   “现在敬酒的人那么多,挤了进去人家也未必记得你在说什么。况且这都十几个人了他还没续杯,摆明了就是不喜欢喝。我凑上去除了讨嫌,没别的用。”   ……沈乔当年在百老汇演话剧时再长的剧本都过一遍就上场,难道还会记不住几十个本来就认识的老总说了什么话?但他不喜欢喝酒是真的,还有你真是有自知之明,你上去除了讨嫌还真没别的用。   听说是沈乔过来考察后,沈期其实很为黎荣捏了一把汗。当初黎荣那个差点被他父亲修理的堂弟跟离岛沈家交情极好,据说过年都和他们在一起。虽然不觉得沈乔在这种大事上拿黎荣给他朋友出气,但万一人家这次就是要小气一把呢?   涉及到前任这个敏感话题,他也不好向沈乔开腔。万一两个人又因为这档事吵起来,就太伤感情了。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找他?”沈期问,他总得想办法让他避开沈乔的雷区。   “他是过来负责考察的,这一个多月肯定少不了遇得见人的场合。”黎荣轻叹道,“沈期,我有没有跟你说过,黎氏6%的股份是由沈乔代持,每年股东大会上他都少不了给我添堵?”   “没。”你没说过,但我知道,因为他每次开完会都会来找我耀武扬威。   “那你现在知道了。”黎荣重重一叹,脸色难得有些挫败,“他似乎对我很有意见------虽然我并不清楚我怎么得罪了他。也许这次他会格外针对我也说不定。”   你是没得罪他,但你爸得罪了他姐夫,你也相当于得罪了他。沈期在心里感慨了一下离岛沈家那错综复杂的家族史,忽然觉得黎荣这幅样子很有趣。他鬼使神差地用筷子敲了敲黎荣的额头,调笑道:“知道你得罪了人家,考察时就好好表现下。这么重要的项目,要是被针对有你的苦头吃。”   他端着杯红酒走远了,黎荣摸着额头,心里莫名有点甜。 第六章 吃醋   一连七天,沈乔都忙得脚不沾地。每天都是披着晨露出门,顶着月光回家。   沈期现在也算明白沈乔要住他家的真正原因:全香港没几个人知道他们的交情,那些人看离岛的沈宅现在没住人,代表团下榻的酒店也没沈乔的影子。如此自然纷纷发动关系找他到底临幸了哪家酒店,却绝不会往他居然住在沈期家想。   偶遇、路过、畅聊整夜这样的戏码,自然也不会发生。   这根死木头还真是会占便宜。沈期腹诽着,悠闲地坐在庭院里喝着葡萄酒。托沈乔的福,现在全香港的大佬都忙着探口风,自己作为早知内情的作弊选手,享受了十八岁以来从未有过的清闲假期,可喜可贺。   就是不知道黎荣怎么样了,跟沈乔接上线没有。他觉得不太方便问黎荣,沈乔每天累得洗漱完就睡天没亮就起床,他也实在找不到机会问他。   好在沈乔被持续轰炸一整周后,大佬们终于觉得自己忠心表得差不多、再表就实在太刻意,来约沈乔的人才变少了。   对此沈乔深感愉悦。   “明天有个宴会,你要去吗,木头?”沈期躺在沙发椅上,问,“何总孙子的满月酒,来的人不多。”   “几房生的?”沈乔坐在沙发上飞快地打着字,漫不经心的问。   “三房。”   何总大名何浩森,有“澳门赌王”之称(1)。此人在香港出名不止因为他的亿万身家,更多倒是因为他的风流韵事。何浩森是第三代混血,拥有中国、犹太、荷兰、英国四种血统,先先后后娶了四个老婆,生了六子十一女总共十七个孩子。可惜赌王儿辈繁盛,孙辈却甚是稀薄,人快入土只有大房长子有两个孙女承欢膝下,此番二房诞下长孙(2),在何家内部不可谓大喜。   “二房这孙子一生,恐怕争家产时要多些变数。”沈乔皱着眉头,回想起去年闹得沸沸扬扬的赌王家产案,虽说最后给媒体的说法是已经达成协议,但正儿八经的文件没签,这事儿就谈不上解决(3),“人家家里的事,我们掺和什么?”   “看热闹你居然嫌事大?”沈期骨碌一下爬起来,撑住沈乔的肩膀,“这满月宴来的人越多,二房的声势就越壮,三房和四房心里就越气,多大一出好戏?”又道,“人家家里再乱,归根结底也是因为他老婆娶得多。要是他也学你爸妈一生一世一双人,咱们想看热闹不也没有机会吗?”   “……你迟早要遭报应的。”沈乔无语,但看沈期实在有兴致,还是没忍心拒绝,“你要真想去,我陪你去就是了。”   沈期和沈乔一起出现在会场时,整个大厅顿时静了静。   他俩一个是最近的风云人物,一个是长期的风云人物,加上两个人容貌实在太过出众,平时又实在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猛地一下这震撼力的确有些威猛。   站在门口负责招呼的赌王二房显然也没料到这一出,保养得宜、挂着端庄笑容的美丽脸孔顿时有些僵硬。所幸她也是八面玲珑的交际花,很快恢复了惯有神色:“两位沈先生居然都赏脸过来了,真是不胜荣幸。敢问二位是不是在哪里碰着……”   “不是凑巧,我们就是一起过来的。”沈乔打断他,英俊的脸孔挂着惯有的、优雅却冷淡的笑容,“不知梁太太有没有给我们安排座位?”   “当然有。”二房赶紧回答道,她看了下沈期,微微有些为难,“只是先前不知道二位会一起过来,位次上并没有挨着。”她脑袋不知怎么地就一抽,“沈期先生的座位,和黎荣先生是挨在一起的……”   老天她提黎荣做什么!沈期脚下一软,却被沈乔稳稳扶住:“既然如此,就换一下我和黎先生的座位吧。我想黎先生,应该不会介意的。”   沈期:“……”   “你想干什么?”沈期被半拖半拽地按到座位上坐着,扭头看向旁边气定神闲的沈乔,“那么说存心想搞事是不?”   沈乔继续气定神闲,一派仙风道骨:“你不是说来看热闹吗?现在没热闹,我们就来制造热闹。”   沈期:“……”   他面色抽地环顾四周,四周众人已经纷纷用眼神完成了传递“这俩人绝对有一腿”这一信息的任务。就算闹不上八卦小报,他和沈乔的事,估计明天就得传遍整个香港名流圈。   说来也是沈期自己的问题。沈乔二十岁以前是少年脸,二十岁以后是禁欲脸,两种脸显然都是绯闻绝缘体,他跟他第二个前任打得最火热的那段时间,也有人信他们只是关系密切的合作伙伴。但沈期就不同了,他爱玩,并且玩得品味高端,在名流圈战绩辉煌首屈一指,说他能把沈乔拐到床上,十个人九个都会信。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香港这边的人迟早得知道你在这个项目中享受了特殊待遇,与其到时候再让他们来嚼舌根,不如现在免费看个热闹。”沈乔切了一小块蛋糕,“你尝尝,味道还不错。”   沈期接过蛋糕尝了一口,只觉奶油的甜香也不能消除自己内心的酸苦。   宝宝委屈宝宝心里苦……   没过多久黎荣也从会场外走进来,他看到自己的位置,微微有些疑惑。二房向他解释了几句,黎荣眉头微微一锁,朝他们这边瞟了一眼,默默地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沈期全程不敢朝黎荣那边看,只敢瞪着沈乔线条完美的侧脸以此发泄怒火。   “这么盯着我干什么?”沈乔似乎真的很喜欢那款蛋糕,又去拿了一盘,“你有瞪我的功夫,还不如去找你心心念念的前任,告诉他你这么多年来一直对他念念不忘,跟我也是比苹果派还纯洁的友谊。”   沈期有气无力:“你有在这儿跟我斗嘴的功夫,还不如去找你那两个你念念不忘、也对你念念不忘的前任,具体哪个自己挑。”   沈乔猛地回瞪他一眼,但总算闭上了嘴。   沈期给自己倒了杯酒,心情愈发抑郁:现在看来沈乔多半就是想替他了结了跟黎荣那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要么捅破窗户纸,要么就这么分道扬镳。前者痛快,后者避免伤害,可他偏偏就是想保留现在的关系,既不痛快又难免伤害。   另一厢,黎荣内心也是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他本来是不想来这场满月宴的,二房幼女尚未出嫁,虽说那小姐小了他七八岁(4),但综合家世背景他们也算得上般配。二房明里暗里透了不少信息给他,这次邀请他过来估计也有撮合的心思。   他本来想反正沈期也要来,到时候跟他说下配合做戏,不仅能甩掉个麻烦,说不定还能顺便再春宵一把。谁知一过来,就看到沈期和最近十分令他头疼的沈乔坐在一起相谈甚欢,完全忽略了他的存在。   除了都姓沈,沈期和沈乔绝对没有别的联系,九龙沈家在香港发展百年,离岛沈家43年才迁到香港,要说有亲戚关系也是五百年前。这么短时间内举止就如此亲密,他最能接受的解释就是沈期今天来会场主动勾搭,而沈乔至少没有回绝。   黎荣心里的不安愈发强盛:沈期之前的露水情人他虽然偶尔吃吃醋,却从不会真正把他们放在眼里:那些涉世未深、不知天高地厚的少爷小姐就像曾经的他,即便因为出众的容貌引来沈期的一时注意,也绝不会长久。沈期真正喜欢的,是那种沉默、强大、寡言少语的男人,他在极力扮演,而沈乔本来就是这种人。   他鬼使神差又看了一眼沈乔,男人单手撑着脸,目光专注地看着沈期,四分之一的英国血统令他的眉眼有着不同于亚洲人的立体深邃,如果就这么被他直直注视着,想必连心跳都要漏个几拍。   仅仅看脸,他也英俊得甩了沈期那些露水情人几条街。跟这样的人灵/肉/交/合,有几人能不动心?   黎荣忽然感受到了极其强烈的危机:如果沈期当真和沈乔上了床,他们会不会由欲生爱?毕竟看上去,他们是那样完美的天生一对。   而他的直觉告诉他,这是完全可能发生的。   他甚至可以想象出沈期拉着沈乔的手慵懒笑着对他说黎荣我找到真爱了你要不要祝福下,真到了那一天,他该如何自处?   黎荣越想越痛苦,越痛苦越纠结,身边的人望着黎荣周身的低气压,纷纷感到不寒而粟。   然而黎荣并不知道,此时正被专注地直视着的沈期同学心里没有任何调情的甜蜜或上/床的欲/望,有的只是回家把这根烂木头敲成木头渣渣的冲动。   (1)原型就是赌王何鸿燊,前段时间上过热搜的。诸位应该听说过吧?   (2)何鸿燊二房是06年生的孙女,三四房貌似都没孙辈,不过半架空就改一下设定哈= ̄ω ̄=   (3)赌王家产内部纷争是真事,但11年已经完美解决,为了文章情节就改成没有完全解决哈!   (4)赌王二房幼女就是何超仪,74年出生,这里的二房幼女年龄、事业、性格都纯属虚构,希望不要带入真人(=^ ^=) 第七章 危机感   “怎么,还在生气?”   沈乔晃了晃酒杯,但眼神明显认真而关切,沈期夺过酒杯一饮而尽:“换你你开心?”   “如果我到了酒会发现前任在会场,我会直接离席。”沈乔轻哼一声,“沈老七,虽然我很不想再重复那些陈词滥调,但你现在这种醋不敢吃,气不敢撒,连火都不敢发在当事人身上的状态,我看着都替你急。”   “你能少说几句吗?”   沈期觉得自己的状态很像所谓的暗恋,因为暗恋对象的每一个举动患得患失。明明理智告诉他这种情况多一秒都是在浪费生命,可自己就是没有放弃的勇气与前进的胆子。   他又不是沈乔那个疯子,向初恋表白时做法居然是开着直升机飞去别墅顶楼,跟初恋打电话说你要是不在一小时内赶过来听我告白我就跟一直升机的玫瑰花一起跳下去。沈期试着把自己代入角色不由虎躯一震:第二天,他肯定会成为全香港娱乐版的头条,估计就算黎荣答应了,以后也会深觉带他出去太丢面子,没几天就果断分手之。   天下不是每个人都像沈乔的初恋一样能忍受自己男朋友是个神经病,也不是每个人都像沈乔一样只要想吃回头草,草就能伸开叶子让他吃。   赌王年事已高,开场露了下/面就先离开了。二房忙前忙后主持大局,孩子的亲爹亲妈反而被晾在一边。沈期偷偷看了眼黎荣,意外发现他居然和二房太太的小女儿在一起聊天,大名何琼茵的赌王千金似乎和黎荣聊得非常愉悦,不时掩嘴轻笑。   沈期皱眉,心中愈发疑惑:没听说他俩有什么往来啊……   晚宴散场还有舞会。晚宴还没完就有个跟沈期关系不错的名媛邀请沈期,他自然欣然应允;至于黎荣,舞曲一响起沈期就看到他搂着何琼茵的纤纤细腰迈入舞池,两个人配合虽有些生涩,但因为彼此容貌出众,因而也赏心悦目。   沈乔继续贯彻他在人前的高冷路线,推掉所有跳舞邀请一个人坐在窗台边抽烟。   沈期整支舞曲都跳得心不在焉,有一次还不小心踩到了舞伴的脚,这对他这个混迹舞场多年的老舞手而言完全是不可能出现的错误。向舞伴道歉后沈期仍然心事重重:黎荣和何琼茵显然不是之前就认识的,忽然聊得这么热火,为什么?   他忽然想起了前段时间有次上过床后黎荣对他说过何家二房想让他和自己小女儿联姻的事,他当时还笑言,说你居然沦落到只能娶人家的庶女。几句玩笑后自然揭过不提,但沈期心中却突兀地冒起一丝难言的不安,只不过接着不久就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床/事,那点不安自然也被抛到九霄云外。   联姻。   沈期反反复复琢磨着这个词,越想心就越凉:黎荣比他还大点,今年已经三十六岁,他要是打算结婚,还真是再正常不过。   沈期自己是没有考虑过结婚的,他父亲终身未婚,沈期估摸着自己要么是特意借种,要么是露水姻缘,至于原因他父亲给出的是联姻好比结盟,强国会因为与弱国结盟拖累国力,家族联姻也可能因一方的衰弱导致两者的共同损失,如果是普通的合作大可直接斩断,联姻却会因家庭间的人伦血缘无法果断下手。   十几岁时沈期其实信过这套说辞,长大了才发现不过是歪理。联姻固然有风险,总体看却绝对是利益大于风险。害怕被拖累而不结婚,本质上无异于因为有被撞死的风险而不出门。   不肯结婚的人,大多是因为心中有忘不了的人。   黎荣倒是跟他谈过对婚姻的看法。他说除非是低风险且收益极大的情况,他不会考虑结婚,要是结了只能代表他又犯了一次傻,希望沈期这个前犯傻对象能提醒他同样的错别犯第二次。   他不反对联姻,甚至相当重视联姻,他只是在等,等用这个仅有的机会,来获取最大的利益。   现在赌王二房诞下长孙,家产之争上无疑占了上风。那在黎荣眼里,联姻这根鱼钩,终于等到了钓来的大鱼吗?   一曲终了,沈期仍有些魔怔。舞伴从沈期踩到她开始就觉得不对劲,这会儿愈发心中存疑:“你今个儿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沈期回过神来,勉为其难笑了笑:“没事,就是太累了。我去休息一下。”   沈期说休息,自然是去了休息区。而现在休息区,只坐了一个人。   舞伴看在眼里,嘴角勾起一丝了然的笑意。   “是在想前任吗?”   沈期一过来,沈乔就掐灭了烟,语气难得没有嘲讽,倒看得出几分真心实意。沈期也难得没有抬杠,一个人默默地捧着个酒杯:“嗯。”他想想自己该再说几句话,便又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十年前有次在舞会上踩了舞伴三次脚,就是因为当时在想我初恋情人。”沈乔沉默片刻,“我一直盯着你。感同身受。”   沈乔难得主动提句前任,还是那个他宝贝得不行的初恋情人。只可惜沈期此时万万没有再损他的心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我觉得分道扬镳的日子要到了,你看他跟何小姐那个样子,别问为什么,就是这么觉得。”   沈乔本来想问句那这样不是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但看沈期这真伤心的样子又实在舍不得打击。他发挥自己以前当演员在片场现改剧本的能力想了半天,也只有干巴巴地安慰道:“你也别想多了,说不定真的只是错觉,你自己心眼多,一时想多了也是有的。再说了,实在不行你还可以搞婚外情,何小姐他爸有四个老婆,自己老公有个情人还不行……”   这么说,沈乔自己都觉得尴尬,毕竟在对前任的态度上他和沈期实在价值观迥异,实话实说只会惹得沈期更伤心。   当然他违心说假话,好像也只会让沈期伤心。   ……虽说表面上看沈乔仍然非常正经且诚恳,但以沈期对他的了解,他又怎会看不出沈乔说的?他暗骂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少爷果然完全不会安慰人,心中却升起一丝暖意:“谢谢你了,来,干一杯。”   沈乔松了口气,自个儿居然百年难得一遇地给自己斟了杯酒,“干。敬前任,敬青春。”   此时又跳完了一支舞。黎荣终于找了个理由摆脱赌王千金暂时退下场,忙慌慌找沈期的踪影。   跳完第一支舞后他就没看到沈期,心下愈发堵得慌。   他寻思着自己总得跟沈期说几句话,不然他们跟陌生人有什么区别?从前整个香港的人都知道他们关系好,宴会上常常把他们安排在一块儿,自然有的是机会聊,可今天实在例外。   二房的原话是:“沈期先生跟沈乔先生一起过来的,听说他们座位没安在一起,就让我换了。”   他们关系就这么好?座位不挨在一起就难受?   而一周前在金洋会馆,沈期还明显和沈乔不是很熟。   他觉得自己迫切地需要一个答案,也许沈期并不会回答他,甚至可能他站在沈期面前就什么都问不出口,可他还是觉得自己该见见沈期。他要确定沈期还需要他,即便他真的对沈乔有什么想法,也不过是抱着又拐个床/伴的念头,拐一个和他之前那些露水情人没什么两样的床伴。   黎荣抱着这样的希望走到休息区,然后现实狠狠击碎了他的幻想:   他看到沈期倚在窗台上,神情慵懒。而沈乔,那个英俊到让他自惭形秽的男人就坐在他旁边,平素清冷的眼底带着笑意,看上去格外温柔。   虽说刚刚沈期绝对是真伤心,但此人天性乐观,没一会儿又开始跟沈乔扯东扯西。东扯西扯的,又扯回了前任上。   “你其实可以考虑下跟他说我是你男朋友,说不定他会大受刺激,然后意识到他其实对你余情未了。”沈乔仍然没有放弃安慰沈期的目的。   “我要让你当我假男友,你第二个前任万一信以为真,说不定第二天就从美国冲过来砍了我。”沈期冷笑,心里想的却是万一黎荣毫无反应甚至微笑祝福,他才真是难堪。   “不试试怎么知道?”沈乔摸了摸下巴。   “要试你去试。”沈期横了他一眼,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我去上个厕所,你随意。”   黎荣一直盯着这边,他看到沈期和沈乔相谈甚欢,眼底是他阔别多年的,发自内心的放松与开心。   尽管沈期看上去总是没心没肺,一派游戏人生的做派,但黎荣知道他其实不过是伪装。在商场摸爬滚打的人,哪个不是重重心事?沈期看着轻松,眼底的凝重却如冬日的坚冰,从未融去。   可刚刚,他看到沈期同沈乔在一起的样子,他眉头虽然还微微皱着,眼神却轻松许多:这样的沈期,他有多久没见过了?   黎荣皱紧眉头,从沈乔来香港就开始的、可能失去沈期的预感从未如此强烈。浓重的嫉妒几乎要吞没他整个人:为什么他不能做到的,沈乔却能?   除了上床,他还能陪沈期做什么?   等等,上床……   黎荣忽然有了个念头:他在这里东想西想,沈期压根毫不知情。既然如此,他还不如再约沈期过一晚上,只要沈期来了,就代表他现在没有新的目标。一切困惑自然迎刃而解,犯不着他再伤神。   说到做到。黎荣抓过手机,给沈期发了条短信:“晚上我来你家,行否?”   他握着手机,焦急地等待着,如同落水的人等待救命的稻草。   沈期正在上厕所,剩下沈乔一个人在窗台边抽着烟。听到沈期短信铃响了,他本着朋友的短信就是自己的私家显示屏的原则,拿过手机就解了锁。   “晚上我来你家,行否?”   沈乔抬头看了眼黎荣,后者握着手机,正和和一个贵妇聊着天。至于赌王千金早不见了踪影,想必已经离了场。   多半是被赌王千金拒绝了,想找沈期打炮解决需要,只是以沈期的性子,估计知道真相也得巴巴地凑上去。   沈乔在心底狠狠给这俩人各翻了个白眼,心想自己是不是该给他们加一点催化剂了?他盯着显示屏,忽然觉得自己是时候报一年前小霖给自己发短信问舅舅你后天晚上有没有空,沈期偷偷回复说没空,我要跟前男友上床的陈年旧仇。   鉴于上次沈期害得他被侄儿、侄儿的好基友、侄儿的好基友的哥哥兼自己的远方侄儿连番轰炸一整晚,沈乔认为自己有必要放个大招。解决了心理负担,配合了现实需要,沈乔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灵活地敲了一行字,大招get√。   “晚上家里有人,你就别来了。”   手机铃一响,黎荣立刻点开短信。点开一看,顿时气了个半死:   家里有人!有个鬼的人!   请相信沈乔真的是来助攻的,虽然就实际效果来讲,他应该叫……猪助攻。   大招还没完,不过下一章就看得到效果啦~ 第八章 误会(上)   最终的投资晚会定在2012年6月29日晚,地点仍在开幕式那个会场。   中央代表团来了香港十几天,该探的底细也都探得差不多了,各大家族大多本来心里就没鬼,中央又不是过来敲竹杠,自然都安全过关。   至于冥顽不宁如成家,中央要收拾就是以后的事了。采访时许副部长只是不痛不痒地表示了一下“遗憾”,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其实是秋后算账的前兆   要形容这次考察,最贴切的就是雷声大雨点小,派了副部级的高官,请了沈乔这样的大佬,最后证明他们来走的更像是过场。   “我们本来是做了发现中高层家族会闹事,于是就地立威的准备。”沈期家,沈乔倚在窗边吞云吐雾,脸孔分外模糊,“结果发现中高层每一个想闹事,想闹事的又不能立刻收拾。”   “成家那么闹,将来准没有好下场。”沈期翻着报纸,淡淡地说,“枉我还担心过黎荣。不过如果我没有答应你们的建议,被立威的就是我吧?”   “还在介意啊?”沈乔失笑,“我怎么可能看到事情闹到那一步?”   沈期“嗯”了一声,看上去仍有些郁郁。沈乔灭了烟,伸手夺过沈期手上的娱乐小报。沈期本想阻止,手伸了一半,忽然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果不其然,沈乔放下报纸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就差直接在脸上写下“你怎么就这么没出息”。沈期低低一叹:“木头,你要真想骂我就尽管骂,我的确没出息。”   “你……”沈乔想骂的话在喉咙里转了几圈,终究还是没转出来。他看着沈期,似乎也着实是没了脾气,“你愿意这样就尽管这样吧,你开心就行。”   对于沈乔这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来讲,肯说出这句话也实在不容易。沈期抱着沙发垫,闷闷地说:“晚上的投资晚会我让阿望去,你自个和许副部长解释一下吧。”   “这行。”   “那就好。回北京要不要我去送你?”   “我不会跟代表团一起回去。”沈乔淡淡地说,“我要是只是过来开个会,干嘛还要打扫我家?直接在你这里住十几天不就成了?”   “……”沈期还真没想过这档事,“那你过来干什么?”   “私人恩怨。”沈乔言简意赅,“你放心,我家过两天就打扫完了,到时候你自然没有必要再偷偷摸摸看八卦小报。”   沈期:“……”   “我是真的觉得结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沈乔似乎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安慰人的欲望,全然不顾自己并没有安慰人的能力,“我们这种家庭在香港只是特例,更多的还是家里红旗不倒门外彩旗飘飘,你既然愿意牺牲你的一切原则跟你前男友不清不楚,做个外室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   “你能少说几句吗?”沈期现在是货真价实地心如刀割,沈乔还在不停地往伤口上撒盐,结果就是沈期百年难得一遇地主动打断了沈乔,似乎还有些动了气。   沈乔识相地闭上了嘴。心里盘算着沈期这样也实在不是办法,晚上到会场见了黎荣,要不帮沈期解释一下吧?   2012年6月29日晚,会场。   大佬们各自捐完了款,应付完了记者,自然纷纷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联络人情,会场四下都是往来寒暄,嚷得人耳根不静。   沈乔一边应付着各路试图搭话的人,一边找着黎荣。无奈黎荣在香港也是风云人物,往往他刚看到人影还没来得及搭话,人就被周围的人近水楼台。如此几番实在折腾得基本没有主动找过人的沈乔身心俱疲,打算先找个地方歇会儿。   会场自然不比高级会馆设施齐全,沈乔找了很久都没遇到合适的地方,正心烦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沈先生想找个地方歇着吗?”   沈乔回头一望,一个穿着纪梵希西装的年轻男子端着红酒站在他身后,笑容友善且亲近。   他看上去真的非常年轻,至多二十出头的年纪,脸色苍白,显然身体算不上好,因着这面色,五官再精致秀丽都像是浮在表面上看,美则美矣,看着却像触之即碎的人偶,叫人提不起重视。   沈乔定了定神,淡淡地说:“程先生猜中了。”   程望微微一笑,仿佛毫不在意他冷淡的语气:“我旁边还有空座,沈先生不嫌弃的话,可以来我这里。”   程望身后是一个沙发,一个人坐空旷,两个人却拥挤。沈乔皱了皱眉,还是坐了过去。   “刚刚看到沈先生似乎在找人?”程望问,“若是找人的话不妨跟我说下,也好帮沈先生留意。”   “程先生多想了。我转转而已。”   “您若是想转转,何苦净往着人多的地方?您这般不喜欢人多的场合,何苦自己找麻烦受?”   沈乔微眯了眼:“没想到程先生如此聒噪。沈期一直告诉我,你是个安静的人。”   这是明显带了些讽刺意味了。程望却似完全没有动怒,继续晃悠着酒杯:“我说说而已,沈先生何苦动气?莫非沈先生是怕我知道那人,想刻意引开话题?”   气氛陡然一僵。沈乔唇角勾起一丝冷笑,那笑容把控得极好,眼底寒气流露,却并不逼人:“上次见面我就告诉过你,太聪明不是好事。若你聪明,还尽把心思花在沈期身上,那就过分了。”   “我是什么样的人,沈先生自然清楚。我不会对沈总不利,沈先生也请放心。”程望将酒一饮而尽,“您也知道沈总希望我做什么样的人。我想让他开心点,沈先生何苦拦着我?”   他最后这句话说得竟有些委屈意味,因着那苍白面色、精致眉眼,饶是沈乔也舍不得再说重话,只得叹道:“你愿意如何便如何吧!”他起身,看了眼程望,终究还是劝道,“你学沈期别的不经事,别学他一天到晚嗜酒如命。你没那个身体去糟蹋,最后只会累得沈期伤心。”   程望弯唇一笑,眼里有些稀薄的暖意:“多谢沈先生了。”   黎荣最近心情着实不算好,或者说,总体运势就不顺。   自从那次约/炮失败,他跟沈期整整三天没有联系。他们以前倒也不是没有过这么长时间的零交流,可这次他就是格外在意。   这几天整个香港名流圈都在传沈期和沈乔的八卦,传得有鼻子有眼。他问过一个传得最起劲的名媛作何感想,名媛奇怪得看着他,反问道:“这两个人,不搞在一起才奇怪了。”   她跟黎荣逐条分析原因:沈期喜欢长得好看的,沈乔正好长了张罕见的美人脸;沈期喜欢年轻的,沈乔正好比他小;沈期喜欢背景雄厚的,沈乔正好有全香港都首屈一指的背景。如此符合沈期要求的人,他放过才奇怪了。再说,这全香港就沈期一个人既没有参加产业园又没被许副部长点名表示遗憾,显然是沈乔这个内部人员放了水,许副部长官衔再高,也不得不顾沈乔的面子。   末了她还透露了个小道消息,沈乔在离岛的家早就打扫好了,却一直没去住,全香港的酒店也找不到沈乔入住的记录。前几天赌王金孙满月他们一起到的会场,还亲口向二房承认了他们就是一起过来的------综上线索,沈乔不住沈期家住哪儿?   分析完她忽然奇怪得问:“黎荣,你跟沈期关系不一向好吗?怎么个他没跟你说沈乔的事?”   黎荣淡淡地说:“他说过几句,我以为他就新找个床伴,没太在乎。”   名媛大笑:“你也真是木,沈期这些年的露水情人中,哪个有沈乔条件好?沈期也不算太年轻了,肯定也想找个人安稳下来。再说沈乔,人家这么多年就是还演戏那会儿都没半个绯闻,这会儿跟沈期闹了这一出,多半也是真心的。说不定过几个月他们就得去国外注册结婚,到时候你要想起你这观念,指不定尴尬喽!”   是啊,沈期这些年的露水情人没人有沈乔条件好,包括他。   如果沈乔把发展重心移回香港,那依托中央的支持与本地的积累,离岛沈家毫无疑问会是香港的第一家族。何况沈乔本人又是挑不出错处的优秀。   跟这样的人对上,他一点机会都没有。   黎荣又想起沈期三天前那句“家里有人”,越想越琢磨出不一样的意味:家里有人,有的什么人?   爱人吗?   黎荣认为这个推想完全成立:说不定那条短信就是一条分手短信,他厌倦了和他那古怪的关系,想找个人好好过日子,才会告诉他“家里有人,你就别过来了”。   所以他才会三天不和他联系,所以他才会任传言满天飞却不予澄清:本来就是事实,何苦澄清?   黎荣忽然感觉前面似乎有个人。他抬起头,愕然发现站着的正是那个他正疯狂嫉妒着的人。沈乔晃了晃酒杯,问道:“黎先生。喝一杯?”   他来干什么?黎荣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仍旧不动声色:“沈先生,有事吗?”   沈乔看着他,微微带点绿意的眼眸如同林木在深潭边的倒影,幽绰而神秘。他注视了他很久,像是在认真打量着什么。   半晌,沈乔忽然道:“我跟沈期,认识十年了。” 第九章 误会(中)   他这是干嘛?示威吗?   这是黎荣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沈乔的神情、话语再结合他近段时间的举动,这句话着实太像是示威。   只是紧接着,他的心情却是窃喜:沈乔要来示威,是不是代表在他心里,自己作为沈期特殊的朋友仍然有一定威胁?只是这种窃喜本质上无异于阿Q的精神胜利法,条理一理顺,黎荣顿时觉得自己实在矫情,还是那种连自己都看不下去的,蝼蚁式的矫情。   他抬头直视沈乔,后者毫不避讳地同他对峙着。他眼眶很深,衬得眼神尤其深邃,尤其是他一手端着酒杯,一手随意地插在兜里时,那种气定神闲、如同俯视与自己不在同一个量级上的对手时的神态,尤其令人窝火。   他微微眯起眼:在黎荣心里,他只允许他在沈期面前卑微,因为他享有爱情的特权。而别人,哪怕他有比他更高的地位,更强大的势力,乃至于得到了他心心念念的人的爱,他也不容许他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哪怕他拿来示威的,是自己真正彻底失去、又无比在意的东西。   “哦,这又怎么样?”黎荣淡淡地说,仿佛沈乔不过是说了个无关紧要的小新闻。   沈乔很绝望。   他觉得要跟黎荣解释沈期现在的状况,起码应该告诉他他和沈期的关系。尤其应该突出他们认识时间的长久,由此表明他完全有资格来插手这件事。   他百年难得一遇地主动找人,千年难得一遇地主动请人喝酒,如此牺牲就为了沈期的终身大事,但那个让沈期左牵右挂的人看上去似乎并不领情。   难道是他传递的信息有误?沈乔冥思苦想,发觉自己说的话是有些问题:他只说了他和沈期认识久,感情深厚,没说他们只是朋友啊!   “我们是十年的朋友,黎先生可能并不清楚这一点。”沈乔微微一笑,少了几分惯有的冷意,算得上平易近人。他感情传达得不可谓不精准,只是黎荣此时已经认定了他是过来示威的,自然也就觉得这笑容分外刺眼,完全是挑衅,“这几天都没听沈期提起黎先生,怎么,你最近居然没有跟他联系了?”   在沈乔的思路里,他此时应该是在提醒黎荣应该注意下没有和沈期联系的问题,而他已经表明了他和沈期是非同一般的朋友,完全有立场来表达关心。   无奈黎荣直接忽略了沈乔本来就不算明确的暗示。他再爱沈期,内心深处也不敢用朋友和床伴之外的关系来界定他和沈期。何况沈期本来就常常称呼他的床伴们为“朋友”。加上对沈乔这个人主观上的恶意,沈乔的澄清,在他眼里更像示威,尤其这个示威还有个十年的前缀。   他跟沈期目前的关系,也不过才维持了十一年。   “沈期先生有沈乔先生这样的新欢相助,何苦留恋我这个旧人?”黎荣看上去仍旧是一派古井无波的平静,“我倒一直好奇,沈期连产业园的项目都没有参加,却没有被许副部长点名。想来这背后,也少不了沈先生的周旋吧?”   这也是事实。沈乔想迅速结束公事部分调到私事,敷衍道:“的确如此。”虽然“新欢”和“旧人”的称呼让他觉得有些古怪,但鉴于他主观上已经认定他已经澄清了他和沈期的关系,便自然而然认为这两个称呼不过是黎荣的比喻,“新人旧人的,何苦说得这么难听?黎先生同沈期来往多年,根基深厚,不是那么轻易能断掉的。”   他说的来往自然不是生意上的来往,黎荣却理所当然如此理解。只是沈乔毕竟不清楚黎荣和沈期约/炮次数其实并不算多,只是维持时间长而已。但他们在生意上的合作,才是货真价实的紧密-------十一年的交叉持股,累积下来能不深厚吗?   沈乔既然都敢拿这个来说事,想必下一步,就是要告诉他在离岛沈家的支撑下,那点关系简直不足为虑。既然如此,他更该先发制人,打乱他的如意算盘:“那点关系,对黎某而言不算什么,沈先生多虑了。”   语气、眼神都凉薄彻底,哪怕是沈乔这个极其擅长观察对方神情的前影帝,都没办法发现他说这句话时,有什么不舍与留恋。   沈乔眸光一冷。   沈期于他,就不过是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床/伴吗?即便断了这层关系,也没什么好可惜的。   沈期宁可把自己埋进尘埃也要辛苦维持的关系,在黎荣眼里可有可无,作为与赌王联姻的牺牲他甚至非常乐意。   他总算明白为什么沈乔不肯对黎荣坦白了,要是沈期巴巴地上去一诉情衷却换来黎荣这冷脸,才真是难看至极。   黎荣说这句话时,还真没有夹杂别的感情。   沈乔来示威,他自然不会让他得逞。而说实话,如果沈乔真的连他和沈期那点利益往来都容不下,他也只有放弃。   既然要放弃,不妨干脆。他已经输尽了里子,断不能再没有面子。说他凉薄、无情,毫不过分,因为他针对的是沈乔这个他现在恨之入骨的人。   “原来黎先生已经做好了准备,那现在看来,沈某也没必要担心了。”黎荣要是真的铁了心和赌王千金联姻,他自然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做沈期的思想工作,早日把他救出苦海,“但愿下次见面,黎先生还能如此洒脱。”   “那是自然。”黎荣冷笑,口吻中带了淡淡的攻击性,“倒是沈先生得多加小心。有些事不是你现在看着太平无限,将来就仍然如此。”   “这句话,我也正想和黎先生说。”沈乔冷笑。他说的是实话,黎荣居然抢他台词,是可忍孰不可忍!   虽然他还是有些不清楚,黎荣说这句话,意义何在……   第二天全香港的头条自然是融资晚会。但第三天,头条立刻成了黎荣以赌王千金何琼茵英文名“Sanny”刊登全版广告,高调坐实恋情传闻。   卧室,沈期放下报纸一言不发。沈乔看着他,试探性问:“老七,你……”   “木头。”沈期看上去异常平静,“你能不能出去一下,我想静静。”   沈乔有些担忧地看了看他,但还是点了点头。他起身锁上门,杜绝了佣人进来的可能性。   他很清楚沈期有多爱黎荣。他知道初恋情人对一个人有多么重要,何况沈期还只爱过一个人。   他这几天一直在旁敲侧击问沈期如果黎荣真结婚了他怎么办。沈期总是搪塞过去,或者满不在乎地说结就结,但沈乔知道那只是因为他潜意识里,还是认为这一切不会发生。   沈期对黎荣,极度大方又极度吝啬。他宁可想黎荣倾注所有的爱情,却连一丝信任都小心翼翼。而他对黎荣唯一的、视作底线般的信任,就这么被证明是无用的。   房间里现在只剩一个人。沈期注视着墙壁,眼神清醒得可怕。   黎荣显然是认真的,或许连真心都动了几分。他苦心孤诣要维持的一切被轻飘飘地单方面否决,而黎荣甚至没有通知他。   他和全香港的人同时知道这个消息。没有任何特殊。   沈期本来以为这一天来了他会伤心欲绝,可现在唯一的感受居然是冷漠。极致麻木下的冷漠,仿佛那与自己切身切心相关的,是旁人的事。   某种意义上也的确是旁人。他们不过是彼此的床伴之一,唯一特殊的一点就是曾有过恋人的身份。可那已经被他和黎荣官方定义为犯傻行为,悲惨的是,他愿意继续犯傻,黎荣却不愿意。   沈期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事,从床头柜上抓起手机,飞快拨了一个号码。   维多利亚港。   何琼茵正和闺蜜畅饮,撇下他一个人在甲板上躺着。这个正儿八经的男主角,看上去反而像是打酱油的。   降服何琼茵这样爱玩爱闹,却着实没有什么社会经验的大小姐对他而言再容易不过。你只需要事事顺着她,适当表露一下你对她的关心与重视,对她的任性无礼表示宽容,人基本就抓得到手。   包下全版广告示爱这种事着实不是他的作风,他向来算个低调的人。可他知道媒体喜欢。他先上了头条,将来沈期和沈乔弄得再高调,有这个先入为主的印象,就没人把他往抛弃这个方向想。   副作用是人人都以为他是真的动了心,有人甚至打电话过来提前祝贺新婚。   他的眼睛又瞟向他一直握着的手机。沈期仍然没有打电话过来,连象征性的祝贺都没有。不仅如此,整个香港的大佬们这几天都没见到沈期,至于沈乔更是无踪无影。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们都还在香港,而对于大多数人来讲,这点信息已经足够了。   那个跟他八卦过沈期沈乔的名媛还特意打电话过来打趣他,说你和沈期不愧是好兄弟,将来喜酒要不要一起办?   黎荣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只觉得自己还不如跳海自尽。   他其实想过如果沈期打电话过来说他还想继续和他不清不楚时的场景。他曾经以为那种关系痛苦且无奈,可现在他想的却是,如果沈期愿意,他就算为此得罪何家,也不算亏本。   手机铃忽然响了。黎荣瞥了一眼联系人,心顿时漏了半拍:   屏幕上亮起的,赫然是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名字! 第十章 误会(下)   “喂?”电话一接通,沈期便率先开口,虽然说出口的那个字实在很没有营养。   “我在,有什么事吗?”黎荣强装镇定,。   “你跟何小姐在一起了,对吗?”   虽然也猜到沈期打电话过来讲的就是这件事,但沈期如此平静的口气还是令他窝了一团火。黎荣的声音听上去分外冷漠,甚至还有一丝厌恶:“对,我们在一起了。”   沈期本来就抱了几分试探,听黎荣这口气心下更是不安,想着自己那并不单纯的目的,心下更是虚了几分:“哦,那挺好的。”   这活更是熄灭了黎荣仅存的,隐秘到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期望:“你打电话过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怎么,难道还是来提醒你别犯傻不成?”沈期故作轻松,心下已然心灰意冷,“你年纪也不小了,人到了这个时候是该定一定。”   这话落在黎荣耳中又是另一个意思:人该定一定,所以你就先定了沈乔吗?黎荣实在不想再提到那个名字:“我还以为,你会觉得琼茵家里复杂,劝我三思。”   “你都敢昭告天下了,难道不是慎而思之?我劝你,不过是自讨没趣。”沈期的声音听上去着实云淡风轻,仿佛真的只是过来和老朋友贺喜,“不过我的确有来劝你的事。以后结了婚,跟外面的人来往少一些。赌王人是随便,家里的小姐可个个都是眼高于顶的性子,容不得自个家男人乱来。”他顿了顿,“也包括我。”   说完就直接挂了电话。沈期锁上手机,心中仍有些抽。慢慢地又像潮汐般最终平静。   他自己不主动开口,还等黎荣下逐客令吗?这种退让,不过是为了保全他那点最后的,自欺欺人的尊严。   不过话说,十八岁后,他还有这个东西吗?   沈期自嘲地笑,背着手望向窗外的夜景。很多年前那个人就告诉他他父亲送他来了这里,就是为了把他的骄傲、自尊、原则、善良甚至于一切的情感统统碾碎,再重新组合成一个黑/道继承人该有的不择手段。他该为野心而活,为家族而战,他的黯然与伤痛只能分给征伐中的失利,而不用在感情这种无聊的事务上。但事实证明那三年并没有真正改变自己,他仍旧是十八岁前那个任性又天真的小孩子,随着时间的推移伪装也会渐渐散去,最终重新变回那个视爱情为唯一的自己。   但要说一点痕迹没有自然也不可能。那个人给他留下的最深烙印就是彻底摧毁了他的自尊,包括在爱情面前。他习惯了请求,习惯了卑微,习惯了把自己的头颅埋在别人的脚边任凭踩踏。哪怕那人对他辞以一丝一毫的颜色,他都会欣喜若狂得如同得到了最珍贵的赏赐。   但他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沈期想,心中的后悔越发强烈,甚至想再打电话回去告诉黎荣他是在开玩笑。但最终他还是没有那么做。   他点开通讯录,删去了黎荣的联系方式,关灯躺上床。   甲板上,黎荣望着舱内的女人,给助理打了个电话:“小刘,帮我订个戒指。”   这个七月注定不太平。   全香港的人还沉浸在黎荣高调示爱的浪漫中,转头又被另一条大新闻轰了个措手不及。   黎荣何琼茵公布婚约,预计将于八月举行订婚宴。   这新闻说一石激起千层浪都还尚嫌不足。两个当事人无论是外貌、家世还是这闪婚的速度在香港都算顶尖级别,加上男方还是向来沉稳低调的黎荣,媒体完全是一边倒地大肆吹捧,几乎要折腾成世纪恋曲。   黎家,何琼茵坐在沙发上指挥佣人忙前忙后。她已经是板上钉钉的未来女主人,自然享有任意差遣的自由,穿着名家高定踩着镶钻高跟,赫然一副贵太太的面貌。黎荣看着何琼茵带来的一长串的衣服首饰,什么话也没说,独自倚在窗边抽着烟。   何琼茵母亲虽是二房,但进门时赌王扯了个大清律例(1),硬生生说是正经进门。加之大房已经去世,二房自然也以正房自居,连带着所出的四个女儿也素来不屑与同三四房所出小姐那般乱来,端的是名门闺秀的范儿。   那种家庭出来的,能有多干净?只是黎荣对这种细枝末节的事向来不太在意,他自己就是个风月老手,自然没有资格要求妻子守身如玉。   跟何琼茵的婚姻,能给他带来赌王一脉的关系,能给他带来在上流社会的面子,能让他在沈期面前有个相对体面的退场,已经足够了。   “黎荣?”何琼茵走到黎荣面前,抹着鲜红蔻丹的春葱五指在黎荣面前挥了挥,“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何琼茵其实也不小了,但二十九岁出嫁在富家小姐中倒也算不上晚。况且养尊处优培养出来的大小姐,十分的美貌自然培养的出十二分。黎荣转过头,吐尽了嘴里的烟雾,才拍了拍何琼茵的手,温言道:“工作上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东西搬完了来书房找我,我们谈谈订婚宴的事。”   何琼茵掩嘴一笑,也没再说什么,目送黎荣去了书房。她转过身,对一个佣人吩咐道:“这套水晶杯给先生送过去,觉得不错就摆书房里。”   佣人唯唯诺诺道:“是,何小姐。”   因着还没正式结婚,佣人们目前还称她为“何小姐”。何琼茵也没说什么,坐在沙发上,用手按了按眉心。   她私下生活虽在大小姐中算不上出格,却也绝对算不上清白。但在媒体上、甚至是一部分上流社会的圈子里,何家二房四姐妹都是教养良好的大家闺秀,谁娶了都是福分。   母亲费心费力维持她们姐妹的好形象,就是为了她们能嫁得好,只是她的几个姐姐要是在这项上跟她比,如今一看倒都是不如她了。   母亲找黎荣联姻本没抱了多大希望,黎家虽然身家不如何家,但她们二房这一支到底不是整个何家。上边有大房顶着,将来如何还真不好说。不过如今弟弟有了小侄子,等同是给何家添了后,若是再有了和黎家的亲事,遗产上自然有了更大的话语权。   当然,作为何家的女婿,黎荣也能在其中捞得不少好处。这是一桩双赢的买卖。只要这桩婚姻能顺利推进,只要黎荣真的下定了决心。   何琼茵望着自己搬进门的一箱箱宣示主权的东西,名牌口红涂出的烈焰红唇勾起妩媚的笑意:她的婚姻,她的丈夫,她必然要捍卫到底!   沈家。   沈乔本来已经回了自己家住,没几天听到联姻的消息,赶紧又去了沈期家。   “沈总在室内游泳池。”管家躬身道,“已经两个小时了,他只让人送过一次酒。沈先生要进去吗?”   沈乔略一犹豫,还是点点头:“钥匙给我。”   沈乔进去时沈期正靠在藤椅上喝酒,地下横七竖八倒着好几个酒瓶,不知道喝了多久。他走上去,试探性问了句:“沈老七?”   沈期抬起头,脸色看上去正常无比:“木头,来了,喝一杯?”   他是真醉了,沈乔想,正常情况下他根本不会问他喝不喝酒。他看着沈期旁边还摆着的几个酒瓶,抓起一个往自己嘴里灌------这要都让沈期喝了,明天非胃溃疡不可。   “今个怎么这么听话,木头?”沈期歪着头看着他,眼中隐隐带着些调情的促狭,“我一会儿要是让你陪我睡一次,你是不是也会乖乖躺上去陪我?”   “……”沈乔心知沈期此时就盼着别人顺着他,只得道,“你要愿意,我当然听你的。”   沈期看着他,仿佛也真的有些惊愕,半晌,他忽然哈哈大笑,伸手扯住沈乔的领带,把他整个人拽到自己那里:“开玩笑,你这个级别的,上一次哪够?”他咬着沈乔的耳垂,含混不清地说,“我要是你那个见鬼的前任,也想把你绑在家里上个百二十次,哪舍得你说丢就丢了……”   这下沈乔终于忍无可忍地一把推开他:“别发酒疯!”   沈期瞬间安静了。   沈乔瞧着又后悔了:沈期酒量极好,自己又有分寸,难得喝醉一次自己居然不顺着他,也着实太不够朋友。他放软了口气:“你想做什么我都依你,现在跟我回卧室,好好休息行不行?”   沈期蔫蔫地点点头。   沈乔心下微松,抓着沈期的手臂把他拖起来。沈期虽说不轻,好在沈乔力气还不小,倒也还拖得动。可惜没几步沈期就一把栽到池子里,连带沈乔也跟着摔了进去。   ……这一下猝不及防,摔得沈乔七荤八素。他心里还记挂着沈期,只想赶紧爬上岸找这个酒鬼。结果一探出头就看到沈期坐在岸边用脚踢着水,浇了他一头。   沈期疯狂大笑。沈乔黑着脸爬上岸,心中当真有一瞬想就这么一走了之,留这个疯子在这里自生自灭。   (1)大清律例承认纳妾合法性,1971年废除。赌王何鸿燊正是援此迎娶二房蓝琼缨。 第十一章 青萍末   “醒了?”沈乔凉凉地问。   “嗯。”沈期老老实实点点头。   对昨晚的事沈期依稀还有点印象,大致内容估计就是自己喝醉了对着沈乔撒酒疯,貌似还说了什么上床之内的。一大早起来看到坐在他床边衣冠楚楚冷若冰霜的沈乔沈期就觉得大事不妙,现在该做的就是乖乖认错躺平任君煎炒油炸。   不过现在的背景是医生刚来过一轮。他本来胃就不好,一口气喝那么多酒摆明是嫌自己命长,所幸检查一番后没什么大问题,只是最近必须心态平和,尤其不能动气。   沈乔全程围观检查过程,估计就是这原因他今天才难得如此宽宏大量。   沈乔一点也不想回忆昨天晚上把沈期从游泳池拽到卧室的那段路,他活了三十五年从来没有像昨天晚上一样循循善诱做小伏低就为了把人拖回床!   就算是看在他胃的份上我今天没捅他一刀我果然是真爱。沈乔默默地想,深觉自己没挟恩图报逼沈期把E.G.的配方给自己真是宽宏大量:“醒了,就交代下你打算怎么办吧。你要记恨那对狗男女我现在就帮你雇杀手,东南亚第一包善后。不想杀人损阴德我也可以协助你使几个绊子不让他们好过,总之一切你定。”   “什么都不用。”   “哦?”沈乔挑眉。   沈期苦笑,没有多说什么,也许在沈乔眼里,黎荣的所作所为简直是罪不可赦,但醒来后他大脑里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报复念头。黎荣做错了什么,何琼茵又做错了什么,人家郎才女貌自由恋爱,关他一个局外人什么事?   他十七年前本来就该彻底消失在黎荣的生命中,这些年的纠缠不清,不过是他自己不甘心,非赖着不走。   两个人相对无言了两分钟,沈期忽然突兀地开口:“其实木头,我前几天跟你装的那么可怜,是故意的。我想上天总不会那么残忍吧,要我比那样子还惨。”他咧嘴一笑,称得上明艳万方,只是映着眼底的苍凉,看上去就像已到暮春的桃花,“我啊,是没那样子惨。我倒想认认真真发上一通脾气,可这个年纪了,好意思吗?”   沈乔不语,只有伸手按在沈期肩上,权作安慰。   任性的哭闹永远只是少年人的特权。年纪大了,就算有人愿意容忍你,你自己也拉不下这个脸。   他已经三十五岁了。   沈期想起自己十七岁时,有个女生给黎荣写情书结果被他先看到了。他那时就像被侵犯了领地的狮子,气势汹汹地去找那个同样家世不凡的女生算账,浑然不觉自己这样实在是丢脸丢到了奶奶家。   可现在他忽然回忆起了那个曾经无知无畏的自己。同样的事,他已经不敢做了。如果去赌王家踢馆,第二天他就会成为全香港最大的笑话。   那场面,真是想想都尴尬。   更何况他还亲自给自己导演了一出友善祝福的老朋友剧本,他想要个尚算体面的退场,自然就失去了争斗的权利。   他抬起头看看沈乔,心中升起一丝同病相怜的暖意。沈乔和他能做朋友的确是个意外,他们是货真价实的惺惺相惜,人生经历像得近乎奇葩,像是命运女神剪丝线时,手抖剪了两根。即便在人生的交叉路口做了不同的选择,最终却是殊途同归。   “……”沈乔似乎也觉得没什么好说的,起身拍了拍沈期的肩膀,“你开心就好。我回去了。”他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道,“你刚刚检查时程望打了个电话过来说想见你,要不要见面你随意吧。”   房间里有一瞬的沉默,半晌,沈期阖目:“他想见我,就让他过来吧。”   沈乔深深看了他一眼,带上门:“那我帮你叫他。”   程望进来时沈期正抱着一叠资料翻阅,他站在门边,脚步有些踯躅:“沈总。”   沈期抬头看向他,苍白的脸勾起一个称得上温柔的笑容:“来了啊?坐。”   程望这才搬了张椅子坐在沈期旁边。他也没多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旁边凝望着床上的沈期。他看上去有些憔悴,眼中没多少神采,连天成的风流美貌都黯淡了几分。而明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还不是这样的。   程望想起十岁时第一次见到沈期时,他躲在阁楼里不肯出来,而当时二十二岁的沈期穿着灰色的高领毛衣微笑着伸出手,对他说,阿望,别怕。   两年前他回国,也是沈期来机场接他,在人流中抱着他,说阿望,欢迎回家。   程望轻轻呼出一口气,用以平衡他有些过快的心跳。即便是那几年变故丛生,他们不得不天各一方断绝联系的时候,他都始终相信在重洋彼岸他还有个家,沈期会在那里等着他。   “怎么突然想着过来?”沈期忽然开口,墨黑的眼瞳温柔地注视着程望。程望回过神来,赶紧道:“听说您请了医生,我担心,就想过来看看。”   沈期失笑,伸手揉了揉程望漆黑而柔软的发顶。即便程望已经是个成年人,他仍然习惯像对小孩子一样对待他:“你想见我随时都可以过来,不必非挑生病的时候。”   这一下又弄得程望有些失神。他低了低头避开沈期的手,目光移向沈期刚刚看的文件上:“工厂选址参考图?”   “我答应了沈乔的条件,在大陆修建药品的生产工厂。他的建议是在四川选址,那里劳动力丰富,科技在西部也相对发达,而且跟毒/品泛滥区距离较近,方便产品运输。”沈乔按了按额头,“阿望,你怎么看?”   程望看了一眼,移开目光道:“我对大陆的情况不熟,您觉得没有问题的话,就依沈先生的意见吧。”他顿了顿,忽然问道,“沈先生没回大陆,是为了处理这件事吗?”   “不清楚。”沈期想了想,心下忽然有些疑虑,“你怎么忽然关心起沈乔的事了。”   “我就问问。”程望起身把沈期面前的文件理成一叠,“沈先生难得在香港待这么久,我有点好奇。”   “沈乔的心思谁猜得准?”沈期无所谓地笑了笑,也没放在心上,“最近身体还好吗?我让你每个月给我传个体检单,这个月怎么没给我?”   “还不错。”程望淡淡地说,“这个月开发部的事情多,没时间去医院,再说医院去多了董事会那些老头子指不定又要在您面前说我不能胜任工作,平白给您添麻烦。”他白了沈期一眼,口气似乎还有些愠怒,“您还说我,您自己还不是刚看了医生?”   “居然开始管起我了?”沈期轻笑,口气却郑重了起来,“你放心,就算是为了你我也会注意自己身体。”他凝望着程望精致的眉眼,微微有些失神,“你还没长大,我怎么能放心?”   程望心头一暖,转瞬收敛起多余的神情,重新摆出那副惯常的,温顺却冷淡的面孔:“我二十三岁了,早就长大了。”   离岛。   “舅舅。”显示屏里,一个黑发少年朝屏幕那端挥了挥手,语气欢快,墨镜遮挡了大半脸孔,只露出秀丽而又不失凛冽的下颌轮廓,“看得到我吗?”   “看得到。”沈乔坐在沙发上,微微下拉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着,平素的冷淡缄默早已没了踪迹,“在洛杉矶吗,小霖?”   “马上去迪士尼,教父也跟我在一起。”少年弯唇一笑,他的唇形同沈乔很像,连下拉的幅度的几乎完全相同。他的脸忽然扭曲了起来,画面再清晰时,屏幕上的人已经换成了一个金发蓝眼的中年男子。沈乔嘴角的笑意顿时收敛了几分:“好久不见,洛克特先生。”   “好久不见,霍布斯。”被称为“洛克特先生”的男子礼貌地回敬道,“别来无恙?”   “无恙。”沈乔淡淡地说,“不知Charlie有没有让您感觉麻烦?”   “您多虑了。Charlie很听话,我们相处得也非常融洽。”洛克特仍然微笑道,“听说您在中国有个动作,涉及到了E.G.的生产问题?”   “那是专利持有人的意见,我无权干涉,但您放心,我已经把对我们的损失降到了最小。”沈乔不卑不亢,“Charlie还在旁边,别当着孩子的面聊这些。”   洛克特静默片刻,道:“好。”他转过头,语气明显亲昵了很多,“Charlie,还有想对你叔叔(1)讲的吗?”   “没有了。”屏幕上出现了一只摆动着的手,停了停,画面忽然又一阵扭曲。少年摘下墨镜,朝着沈乔扬了扬下颌,“你怎么又在抽烟,不在乎肺了吗?”   沈乔这才注意到自己情不自禁又点起了烟:这也是他的习惯,一谈正事必然点烟。但侄儿发话了他也只得赶紧按灭:“对不起,下次不会了。”   少年别过头冷哼一声,显然对自家的老烟枪舅舅满是嫌弃:“我们去排队了,下次让我看到了我绝对卖了你那一柜子的珍藏。”   ……自家侄儿绝对做得出这种事。沈乔在心里苦笑一声,朝少年摆了摆手:“去玩吧。再让你逮到保证卖烟。”   显示屏又闪了闪,终于彻底黑掉了。沈乔回过头,这才发现一个约莫五六十岁的男人已经在他身后站立多时。他赶紧起身扶着那人坐下:“孙泱叔,您来了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男人呵呵一笑:“沈总和少爷聊得开心,我也舍不得打搅。”他望着已经黑掉的显示屏,有些感慨道,“少爷长大了啊。”   “是啊。赶明儿该让他来香港见见您。”沈乔说,旋即正色道,“有消息了吗?”   “有。”孙泱也摆正了脸色,“谢先生让人转告的,约莫就是九十月份的事了。”   静默片刻,沈乔忽然笑道:“又欠了他一个人情啊。”   孙泱素来知道他同那位谢姓表亲的复杂关系,也没有开腔。良久倒是沈乔又开了口:“来就来吧,该做的准备早就做好了。他不来,我还没有机会解决我的事。”   孙泱答了声,又问道:“那要同沈期先生讲吗?毕竟这事他也推脱不开,早知道总是好的。”   “不必了,他最近已经够烦心了,多说无益。再说了……”沈乔望向窗外,慵懒道,“他的事,有程望操心呢!”   (1)这里设定他们交流时用的英文,英文里舅舅称为“uncle”,直译回来是叔叔……不过这应该是常识吧? 第十二章 因果   沈期好好窝在家休息了几日,才又重新出现在香港的名流们面前。   除了脸色有些苍白外,他看上去没有任何异样的地方,就连同千金名媛调情时浪荡风流的劲头都丝毫未减。   黎荣在聚会里见到他几次,打了个招呼后他往往便匆匆离去,留下他在原地怔忪片刻,也讪讪离开。久之,他也没了发愣的工夫,自己也便识趣的离开。   如果不是后来的事情,黎荣相信他同沈期的确就会这么渐行渐远,他们会各自成家,也许有一天会连爱情也淡忘。但早早种下的因到底还是生根发芽,只不过彼时他们都还尚不知晓。   即将加诸在他们身上的,风刀霜剑的命运,早已在不知觉的时刻埋下伏笔,等待着掀起滔天巨浪的时刻。   2012年7月13日晚,黎家。   黎荣坐在床边,腿上伏着娇软美艳的女人,一派旖旎光景。何琼茵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还不睡?看什么这么入神?”   黎荣锁上手机屏幕,将手插/进何琼茵柔顺的黑发:“公司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何琼茵吃吃地笑,似乎也相信了这个解释:“还有半个多月就是订婚宴了,准备好了吗?”   “提前准备的不都是新娘吗?”黎荣轻笑,“邀请宾客的名单我拟了一部分,你看有什么问题吗?”   “你的朋友我哪认识那么多?”何琼茵拧眉,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我在邀请名单上好像没看到沈先生,是你忘了吗?”   “沈先生?”黎荣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问的是沈期。不管他私下觉得如何,在旁人眼里他和沈期仍然是私交极好的朋友,也许就连沈期自己也都还这么觉得。   他压根儿没想过邀请沈期,或者说他从来都不觉得沈期会出现在自己的婚礼上。他们年少无知幻想未来时没有构思过婚礼这条,后来十一年的纠缠不清他们连来日都未曾幻想,又何况是“婚礼”呢?   就算他幻想过婚礼,想的也是沈期和他罢?从未想过他会挽着别人的手走过红地毯,而沈期坐在宾客席上。但现在事实就是他要结婚了,无人逼迫自己积极主动亲自登门求来的婚约,妻子就趴在他旁边。   何琼茵是他的妻子,他想。他自己招惹了她,用最高调的方式让她的余生再同自己撇不开联系他就该负起一个丈夫最起码的责任,由身到心。   “跟沈期太熟了,反而忘了他。”黎荣自嘲地笑了笑,“多拟张请柬吧,回头给九龙那边发过去。”   九龙。   沈期捂着胃,瞪着桌子上那张烫金的红色请柬,只觉黎荣果然是自己命定的克星,这个时候还来给自己找不痛快。   好半天他的胃痛才缓解了,管家小心翼翼地凑上前:“沈总,如何答复?”   还能如何答复?沈期苦笑,有气无力道:“答复他,荣幸受邀,定然前往。”   管家低下头:“是。”   房间里只剩下沈期一个人,他就着白开水吃完胃药,极力想保持平和心态,奈何事与愿违。   平心而论黎荣发这个请柬给他实在再正常不过,至少说明他还把他当朋友。但现在他的这种正常的行为,本质上无异于拿了把双头刀,一头捅心,一头捅胃。   但那又有什么办法,自己给自己写的剧本,哪有演不下去的道理?他去了趟订婚礼,再过几个月去场婚礼,而后时不时和黎荣见上几面,联手搞定一些难缠的项目,到老了说不定还可以坐在一个院子里聊聊当初,这个未来也算不上惨淡。   只要他还可以活下去。   沈期自嘲地笑了笑,把请柬放在书柜里。自己摸出手机打了个电话:“郑医生,下午有空吗?”   2012年7月17日。   公布婚讯后黎荣与何琼茵一直形影不离出双入对,佳偶天成羡煞旁人。这日是赌王二房三女儿的生日,作为妹妹和准妹夫,二人自然也要出席。   这三女儿大名何琼欣,嫁的是符家的少爷。本也是好亲事,但和何琼茵比还是逊色了不少。这日何琼茵穿着一条香奈儿的新款高级成衣,鲜红的裙摆衬着烈焰红唇,完全盖过了正主的风头。何琼欣知晓妹妹近日着实春风得意,想着毕竟也是自家的喜事,倒也实打实赞美了几句,才露了些疑问之意:“你这衣服前天才看到秀场穿出来,今个怎么就穿过来了。”   何琼茵掩嘴一笑,拿黑色皮包戳了戳黎荣的手臂,语带娇嗔:“我在电视上看了喜欢,黎荣记着,就跟香奈儿大中华区的负责人打了个电话。”她描画精致的美目眼波流转,“黎家在高端成衣业也有投资,欣姐姐也是知道的吧?”   她自是知道,只是没想到黎荣会如此大手笔罢了。按理说她本应为妹妹觅得良婿高兴,何琼欣心中却始终有一丝不祥的预感,自家妹妹,最近是不是有些得意过头了:“知道自然是知道的,黎先生果然大方。”   黎荣本是默默听着姐妹俩聊天,闻言,开口道:“往后都是自家人,符夫人也不必叫得如此生分。”又顿了顿,道,“夫人如果有什么想要的衣服,知会黎某一声便是了。”   何琼欣受宠若惊:“黎先生太客气了。”她心里的那丝不安早已烟消云散,满心只感叹妹妹果然好福气,“四妹夫待妹妹这般好,我做姐姐的也欣慰。”   何琼茵闻言,愈发小鸟依人地靠在黎荣肩头。黎荣拍了拍她的手,一言不发。   很多年前他就想,如果有一天他有了自己的爱人,他一定待他千万般好,什么都宠着他,纵容着他,只是他曾经视为爱人的人有了别的人来疼爱,被捧在别人的手心,他那夙愿也只有加诸在他名义上的妻子身上,多少也算弥补遗憾。   何琼茵此时又是另一番心思。   一开始她和母亲一样,对同黎荣的联姻并不抱什么希望。谁知侄子的满月宴上他居然主动过来搭话,后来又是高调示爱又是浪漫求婚,简直跟坐了火箭一样。   她一开始也觉得这一切太不真实:一见钟情这样的戏码,怎样都不像会发生在黎荣身上。可随后黎荣的一系列举动又让她不得不相信,他对这桩婚姻是认真的。   她早就听说过黎荣是个大方的情人,跟每一任床伴都是好聚好散甚至还成了朋友,那是不是他对妻子,也是习惯性地慷慨给予,只是期限换成了几十年?   不论他打得什么主意,如今的她,是全香港都羡慕的女人。而女性的身份,又注定了黎荣不能轻易爽约,否则必然面对千夫所指------至于黎荣到底是出于习惯还是出于爱情,对她而言,并不重要。   “沈先生?”何琼欣忽然惊叫一声,黎荣与何琼茵回头看去,只见一个西装革履的英俊男子站在门边,赫然便是沈期,“您不是说身体抱恙,不能前往吗?”   沈期微微一笑,精致的眉眼瞬间生动了起来:“那是前几天的事了。今天身体好了,自然要过来。”他侧过头,似是随意道,“黎荣,何小姐,好久不见了。”   他虽仍然直呼他全名,口气落在黎荣耳中却明显生疏不少,蹭得他心下越发不快:“明明前几天才见过,怎么就‘好久’了?”   “那就没多久吧,又见面了,还真是有缘。”沈期无所谓地笑了笑,“那黎荣,有缘人明天要不要去喝一杯,别带家属,就当我们叙叙旧?”   “好,地方你定吧。”黎荣想都没想就直接应允,话音刚落便觉得有些不对,这时才后知后觉发觉自己的举动似乎有些对不起旁边的未婚妻,又转过头对何琼茵道,“我同沈先生去喝几杯,明晚大概陪不了你了。”   何琼茵微微一笑,拍了拍黎荣的手:“你同朋友玩,何苦都要同我说。”她一双横波美目微微流转,很是勾魂夺魄,“记得回家就行了。”   黎荣无言,只得点点头。倒是沈期见状轻笑:“你们倒当真是恩爱。”他示意助理把礼物递给何琼欣,漫不经心地挥挥手,“我去里面看看,你们慢聊。”   他真的就这么直直走去了大堂,留下三个人站在门边。   黎荣望着沈期的背影,心中仍有些怅然若失。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旁边还站着自己的未婚妻,赶紧握住何琼茵的手,朝何琼欣礼貌地笑了笑:“我们也进去了。”   何琼欣点点头,急忙招呼一个服务员为他们引路。   何琼茵牵着黎荣的手,看上去仍旧是那副美艳端庄、又不失热恋中女子娇俏的模样。只是同样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黎荣并没有看到,何琼茵此时眼中也沉积了许多、复杂又难以琢磨的情感,像是在细细思量着什么。 第十三章 锁喉   作为最近香港最热门的名流情侣,黎荣与何琼茵自然被安排在一起,沈期坐在他们隔壁桌,隔得倒也不是太远。   来参加这个聚会最主要的目的就是断了那些猜测自己身体状况的言论,沈乔现在每天窝在离岛闲得发慌,日常就是跟他聊聊香港正在传的八卦。通过这个自带过滤机能的高级传音筒,沈期得知自己在千金名媛中俨然已是个年寿难永的药罐子,那些人还脑洞大开说他会不会就是清楚自己身体不好,才多年只睡不婚?   听到这话时沈期只想对喷一口老血,当然,刚想喷就发现自己似乎又该吃胃药……   “你觉得我是不是该澄清一下了……”沈期望着卫星电话那端沈乔的高贵冷艳嘲讽脸,幽怨地端起白开水。   “你如果觉得你现在这副样子能澄清而不是坐实‘谣言’,明天就是你前男友未来三姨子的生日宴。”沈乔高贵冷艳地嘲讽道。   沈期:“……”   沈乔的意思很明确,他现在该做的就是在家好好养病,毕竟他那脆弱的胃可禁不起折腾。正确的建议,但沈期并不想采纳。   沈期自打出了娘胎,就最看重他那张面子。为了养病和早该了断的感情拉下面子,还真不是沈期干得出来的事。   于是还是来了,顺利撞上了黎荣与何琼茵,顺利预约了黎荣的明晚,顺利澄清了其实是事实的‘谣言’。   他已经打定主意终结和黎荣那古怪的关系。感谢他们这几年还算愉快的相处,做不了床伴,还可以做朋友。即便关系必然因此更加疏远,也好过黎荣结婚后,为了避嫌老死不相往来。   他的要求还真是一降再降。   但这已经是沈期目前找得出的最好的解决办法。就像一个身患绝症、本该不久于人世的病人,你给他用再昂贵的药物、再精心的照顾,也无法挽救那流逝的生命,与其如此还不如保守治疗,可以牺牲健康,可以让病人活得更加痛苦,但病人必须活着。   沈期轻轻呼出一口气:他本来以为维持在黎荣面前相对特殊的位置已经是他的底线,但现在一个普通朋友的位置也让他如此殚精竭虑地争取。那未来呢?会不会只要黎荣不厌恶他、不把他视为避之不及的恶心事物,他就会无比满足,甚至不惜一切代价做到这一点?   会不会有这一天,沈期自己也说不清楚。   如果真的有这一天,那聂立钧对他的教育,还真是彻彻底底的成功。沈期暗自苦笑,端起面前的白开水喝了一口。   他已经不敢喝酒了。   作为亲属,黎荣与何琼茵自然被安排在最靠近舞台的位置,所谓的“亲属席”。郎才女貌自然又是羡煞旁人,但黎荣全程都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何琼茵看了好几眼未婚夫,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道:“你到底怎么了,平时没见你这么呆鹅啊?”   这话明显就有些撒娇式的埋怨意味了。黎荣回过神来,勉力笑道:“有些不舒服,我去趟厕所。”   说完真的飘然起身,到卫生间里,继续发呆。   何琼茵一时气不过,又实在不知道怎么接口,只能眼睁睁看着黎荣离席。正发着闷气,余光却忽然瞥到黎荣原来位置的餐具边,手机还搁着!   黎荣向来手机不离身,虽然当着何琼茵的面开过几次屏,正儿八经让她碰却是从没有过的事。不巧的是,受家庭影响何琼茵的窥私欲向来严重,她习惯掌握自家男人的所有行踪以及与别人的来往,以确保婚姻的稳固。   虽然不清楚向来谨慎的黎荣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纰漏,但何琼茵当下可管不了那么多。   她微微低下头,大波浪卷发立刻挡住了手机,再起身时手机已经藏进了袖子里。她朝何琼欣道:“我出去一趟。”   何琼欣躲在一个角落。她的位置斜对着卫生间,距礼堂又比卫生间近很多,只要看到黎荣出来,她便可以赶在他前面回到座位上。   黎荣的手机是密码锁,她看黎荣点开过几次,自然记得住密码。   黎荣短信不多,基本上都是公事往来,何琼茵一旦看到是那些她不懂的专业名词开头就立刻略过。如此翻了几十条短信,她才终于看到了一条不一样的:   “沈期:晚上我来你家,行否?”   她秀眉一拧,急忙点开,才发现那短信竟是黎荣发的。日期显示2012年6月27日20点34分,再无下文。   六月二十七日,是侄儿的满月宴,母亲正式将自己引荐给黎荣的日子。   何琼茵努力回忆那日的情景:黎荣下午五点多进的场,跟母亲客套了几句就和自己聊起了天,当时他跟自己聊得不错,还请她跳了第一支舞。跳完后自己想试探一下他有没有更进一步的打算,结果他几句话匆匆撇开,就坐到了一边喝酒。她估摸着没有得手,也便离了场。   她本以为这场联姻算是泡了汤,结果过了几天黎荣打来电话,说他想刊登全版广告示爱自己,问她会不会觉得这样太抢风头?   她怎么会!做这种浪漫剧本的女主角,她求之不得,何况观众还是整个香港的人,想想都觉得面上有光。而后的故事自然也顺理成章,象征性的恋爱、隆重的求婚,她也如她所愿,成了全香港最被羡慕的女人。   她又翻了下黎荣和沈期的通话记录,心下更是惊愕:他们在那条短信后还有一次通话记录,日期显示是黎荣跟自己求婚的前一天!   她余光瞥向来电铃声,是一首她没听过的英文歌,而别的电话打进黎荣这里向来是默认铃声。   她飞速删除了短信界面和通话记录界面,锁上屏,仪态端庄地走回会场。她想起前几天晚上她和黎荣聊起了请柬的事,提起沈期时黎荣明显有些萎靡,只是当时她并未在意。而今天在大堂门口遇到沈期后黎荣看上去就一直心事重重,甚至连手机都没有拿就离开了座位------前因后果联系在一起,答案其实呼之欲出。   何琼茵狠狠掐着自己的大腿,目光控制不住瞥向沈期:他正跟一个年轻女人聊着天,美丽的眉眼懒懒地抬着。从容貌到气质他都太像个没有定性的人,连带着沾上他的气息,都像是会因此同样轻浮起来一样。   名流圈子不是没传过黎荣和沈期,只是他们某一段时间的密切联系总会伴随着一个协同完成的大项目,让那密切得到了最好的解释。久而,她们也真的习惯于把黎荣和沈期当成好友,即便他们关系格外密切,甚至密切到了床上,也不过上流社会司空见惯的事,弹不起什么声浪。   但如果何琼茵的身份不是一个八卦者,而是黎荣的未婚妻的话,情况立刻就不一样了。如果黎荣突兀的求婚是和沈期谈崩了,甚至可能只是为了和沈期赌气,那他完全也可能因为沈期的回心转意取消婚约。即便这会让黎荣付出极大的代价,但现在连订婚礼都没有举行,正式的商业活动没有开始,黎荣最多因为负心被谴责一番,他的势力、他的财富、乃至于他在未婚千金中的名声,都只会受到短时间的冲击,而后迅速被时间所冲淡。她或许会收到一段时间的同情,但从此弃妇的名号会伴她一生,即便赌王千金的身份仍旧能给她带来不错的婚姻,但那些人和黎荣怎么比!和黎荣可能给她与她的家人带来的财富怎么比!   何琼茵此时其实已经有些丧失理智了。她想起刚刚在大堂门口,沈期跟黎荣明显有些古怪的谈话。但黎荣却不加犹豫答应了沈期的邀约。沈期找黎荣,找他谈什么?劝他取消婚约吗?也许不是,那万一是呢?   何琼茵不由握紧了拳:这样的情况,就像沈期早已在她不知觉的时刻握住她的咽喉。她的婚姻、她美好的将来,完全可能因为沈期的心念流转而化作飞灰!单是这种可能就让她恐惧不已!   她心里一团火烧得正旺,却又不得不立刻克制下来。原因很简单,黎荣回来了。   黎荣回来时神情一派正常,但他越是这样何琼茵越是觉得心慌。黎荣刚一落座,她便立刻戳了戳黎荣的手臂:“怎么去了这么久?”   他统共只不过去了四五分钟,时间实在算不上长。黎荣有些惊异:“我没去多久啊?”   这回话实在有些幼稚,但何琼茵本来问的就幼稚。落在旁人眼里是小情侣的打情骂俏,但黎荣显然不喜欢跟别人表演这种戏码。何琼茵勉强定了定神:“是啊,我多想了。”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已经标志着她从一个镇定的、施展女性魅力框住黎荣的未婚妻,变成一个惊疑不安的,时刻畏首畏尾的准妒妇,只是现在的何琼茵,显然没有还意识到这一点。 第十四章 死地   是夜,黎家。   一番春宵后,自又是灯火通明。黎荣抽了半支烟翻阅着短信,何琼茵却一反往日的娇媚痴缠,穿了睡衣沉默地坐在一旁。   会给他发短信的大多是生意伙伴。黎荣一一回复后,手指停留在最后一条上。   沈期:晚六点安华会馆,可否?   黎荣:可。   他其实一早就看到了这条短信,只是出于习惯留在最后回复。黎荣关了机正准备睡,何琼茵忽然幽幽道:“你明天晚上不在家吗?”   “我跟沈期去安华会馆。怎么,你白天不是听到了吗?”黎荣有些奇怪。   何琼茵低垂着眼,声音较平常低细了许多:“你可以不去吗?”   这一声如平地惊雷。黎荣顿时皱起眉头:“为什么。”   “我想你在家陪我。”何琼茵抬起头,不施脂粉的面孔有别样的楚楚,男人,或许最抗拒不了这样的绕指柔,“多在家待些时候,不可以吗?”   “我答应了沈期,自然不能爽约。何况他要问起理由,我怎么向他交代?”黎荣顿了顿,“白天我问你,你不是没有意见吗?再说了,以后我在家的时间多得是。”   你和沈期见了面,还会有以后吗?何琼茵此时整个心神都浸透在恐慌中,尽管表面上她仍然娴熟运用自身优势,但她的每一个举动,都建立在“沈期正想破坏她的婚姻”这一并不存在的前提上,战略上失误,战术再正确自然也无用。   “我不想你去!”何琼茵索性开始耍了性子,一把扯住黎荣的胳膊,“明天在家陪我,他要问理由你就说是我要求的!”   黎荣眼神一冷,低喝道:“放开!”   气氛瞬时有些僵硬,何琼茵怔愣着放开手,有些惶恐地看着黎荣明显有些愤怒的脸色。   他生气了吗?   人人都说母亲御夫有术,但她私下询问母亲,母亲却只告诉她无论如何要顺着丈夫的心思,不能让丈夫动怒。她有大小姐的脾气,虽说心里记挂着母亲的话,一言一行却难免流露出骄纵之气。所幸黎荣似乎并不介意,反而每是使性子他便愈发包容。她满以为黎荣正喜欢这种调调,自然就一路顺着这路线走。   而现在看来,她似乎做过头了。   黎荣此时又是另一番思绪:他刚刚的确是在生气,生气的原因却并不是何琼茵不让他出门。他跟沈期毕竟关系特殊,如果何琼茵介意,他可以做到丈夫的职责同沈期减少私人来往。但他事先已经询问过何琼茵的意见,木已成舟却忽然反悔,就着实是蛮不讲理了。   黎荣对自己的妻子没有太多的要求,除了基本的家世、样貌外,他唯一的要求就是她要懂得进退、知晓分寸,在公众场合与自己的事业往来中不要给自己拖后腿。客观说来他的要求并不过分------他结婚,难道是为了找个空有皮相的千金小姐当菩萨供着?   选择何琼茵虽然的确有一时冲动的因素,但更主要的,还是他从她母亲与几个姐姐的婚姻状况中判断出她至少是个贤内助。可现在看来,自己的判断可能出现了失误。   “我在工作上的事,你最好不要插手。”黎荣最终还是克制住自己的脾气,只是脸色仍旧有些铁青。   言罢直接躺了下去。   黎荣心里也的确坦荡:他现在的确没有把沈期当成自己的床伴或情人,冲他们两家密切的经济往来,沈期请他出去他也没有拒绝的道理。只是落在何琼茵耳中,却又是另一番意思了。   他同沈期,当真是聊公事吗?   若真的只是公事,那她的顾虑,就着实多余了。   2012年7月18日晚,安华会馆。   黎荣来时沈期已经坐在了包间里。见他来了,便从报纸里探出头,慵懒道:“来啦?”   “我也不算迟到吧?”黎荣总觉得他话语中有隐隐的冷淡,想试着活跃下气氛。   “是啊,约定六点钟,提前五分钟。”沈期也笑了。他笑得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可那眼睛分明又专注地盯着自己。要说感觉,就是自己在夏天的空调房里盖着冬天的棉被,冷也不是热也不是。   “找我过来有什么想说的吗?”黎荣喝了口酒,有些好奇地望着沈期面前的茶。   “我要说是为了和你谈公事,你信吗?”沈期仍旧是那副懒散的样子,修长的手指把玩着白瓷茶杯,似乎还是有些不习惯,“结了婚,还是要多出来聚聚,别冷了交情。”   “这还用你说,你愿意冷,我还舍不得。”黎荣暗松了口气,半开玩笑道,“最近怎么都没见你喝酒了?”   “年纪大了,总得注意下胃。”沈期淡淡地说,“你一个年纪比我还大的老爷子是不是也该关心下你的肾,应付娇妻还足够吧?”   “你才老爷子。”黎荣有些气恼,却又不自觉为这样的习惯和他开玩笑的沈期暗自窃喜,“跟你那会儿都足够应付了,结了婚怎么会应付不了?”   黎荣的原意是没结婚时四处留情放浪不羁,结婚后收了心自然比从前修身养性。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清楚其中内涵。   比如他的未婚妻。   黎家卧室,何琼茵拔下耳机,将一个金属仪器狠狠地摔在地上。妆容精致的脸上写满了怒意,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昨夜的争执后,她对黎荣沈期今天的见面实在不放心,对此的应对措施,就是在黎荣的外套里放了个窃听器。   而听到的内容,无不印证着她的猜测。何琼茵捂住脸,气急败坏地嚎叫片刻,终于无能为力地委顿于地。   黎荣回到家时已经是凌晨。出乎意料的是,何琼茵居然还没睡,正襟危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黎荣心中顿时有些愧意。昨夜的争执后他与何琼茵便一夜无话,今天一早就直接去了公司,自然也谈不上和好。他回头也反思了一下自己,虽然他并不觉得自己和朋友聚会有什么问题,但女人的心思他毕竟不清楚,哪里触了怒火也是说不准的事。思及此处,他不由放柔了声音:“这么晚还不睡?”   “我若睡了,还能知道你是几点回来的吗?”何琼茵幽幽道,仿若完全没察觉到黎荣话中的关心。   黎荣听她口气着实古怪,心下的愧意顿时淡了几分,连带着口气也多了几分强硬:“我几点回来,你何苦管得如此详细?我同朋友吃饭,又碍到了你什么事?”   “你们是朋友吗?”何琼茵忽然失声道,“你们上过床,不止一次,你还对他念念不忘,跟我结婚不过是一时兴起!”   “你怎么会知道?”黎荣震怒。   他震怒的自然是何琼茵为什么会知道他和沈期曾经上过床的事:认识何琼茵后他和沈期绝对算得上清白,今天也是十点过就散了会,此时才回家着实是因为路上耽搁。   但何琼茵自然不是这么想。她问话的重点在后半句,黎荣的话也被她自然而然理解为对后半句的回答。泼天的怒气瞬间收敛,她怔怔地望着眼前的男人,心下早已方寸大乱。   “你偷看了我的短信,对不对?”半晌,黎荣才开口,口吻冰冷,结合铁青的脸色更显可怖,“我们还没有结婚。”   前所未有的恐慌瞬间淹没了何琼茵。她发现自己说不出一句话,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如何把话说出口:她这才发现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误。她可以使小性子,可以吃醋,但若侵犯黎荣的个人隐私,就绝对过界了。   她那天翻的短信,可不止沈期那一条。那些被她草草略过的,绝对不乏商界名流,而黎荣同那些人的短信,哪一条不是最顶尖的商业机密!   他们还没有结婚,甚至连订婚礼都没举行。她还不是他的妻子,那她的行为,某种意义上无异于商业间谍------这怕怕才是黎荣最不能容忍的地方。   “我同沈期,的确做过情人。”好半天,黎荣才幽幽开口,“当然,这是我们的私人关系。具体情况并不需要向你说明。”   言罢拂袖而去。   何琼茵瘫坐在沙发上,周身如同浸在冰窟之中。良久,她缓缓起身,走向客房。   她知道她如今已经不可能追求十全十美了,但也并不是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黎荣怀疑她别有用心,那如果她能证明,她没有呢?   比起先前,她现在反而出奇冷静。 第十五章 覆水   2012年7月19日上午,办公室。   “厂址定了,就在四川。”沈期在几页文件上签下名,对身侧的程望说,“如果时间合适你可以跟我去一趟,只要你身体没有问题。”   程望轻轻一笑:“我的身体没那么弱。如果您不觉得会惹人口舌,一起去当然可以。”   “我还把你当小孩子。”沈期也笑了,眼中隐隐有些怅然,“那就定了,25号一起去四川。你自己回家收拾一下。”   “好。”   两个人又聊了几句,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沈期眉头一皱:“什么声音?”   程望摇摇头,起身推开门,门还半开半掩,一人便悍然入内。程望躲闪不及,身子很是晃了几下,沈期连忙起身拉住他,朝来人瞪道:“何小姐,所来何事?”   来人正是何琼茵。她望着沈期,精致的脸孔俱是气急败坏之色:“你和黎荣到底是什么关系?”   “黎荣?”沈期一愣,心下大概猜出了七八,暗想麻烦,又顾及到程望还在场,便没有直接承认,“我同黎先生是朋友,何小姐自然清楚。如果有什么不解的,为什么不去问黎先生本人呢?”   他这话说得隐晦。变相承认了自己和黎荣的确不是普通朋友,又给了何琼茵知晓真相的明路。在他的预想里,何琼茵此时便应该闻弦歌知雅意,回头找黎荣问清楚。但现在看来,他似乎在对牛弹琴……   “他本人?他本人有什么好问的?”何琼茵完全不顾富家千金的仪态,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就冲到了沈期面前,尖声道,“你明明知道我们要结婚了还去招惹他?对他余情未了还是安心想闹事?这样阴魂不散地你不觉得丢脸吗?”   这都哪出跟哪出?沈期只觉头疼欲裂,胃也隐隐作痛:“何小姐如果真的有要问沈某的,不如找个机会让沈某慢慢解释。这里还有外人在。”   如果是了解沈期的人,分明便能听出他此时已经是示弱退让,这种行为对他而言已经非常难得。但何琼茵并不了解他,即便了解,她此时一门心思就为了把事情闹大,旁边只有一个人,她还嫌少呢!   “怎么,怕被小情儿看了笑话吗?”何琼茵扫了程望一眼,冷笑道,“你自个儿做了见不得人的腌臜事,还怕被人戳脊梁骨?这小子看上去就跟你一样的狐媚相,果然,你……”   何琼茵忽然停住嘴,捂住脸,难以置信地望着沈期。她跌坐在地上,沈期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右手仍停留在半空中。   他刚刚扇了她一耳光,下意识的、竭尽全力的一掌。而他似乎全然没有后悔的意思,就那么直直地望着她,那目光粗粗看去并没有太多强烈的情感,如果要形容,那就是如同望着一个死人一般的,极致的冷酷。像是漆黑的深渊,看不出情状,却分明冷意刺骨。   她忽然想起沈期的身份,他不只是一个商界权贵、亿万富翁,九龙沈家是香港叫得出名字的黑/道家族,即便这几年因着风向的缘故收敛许多,他的产业半边黑,没有真正洗白,那沈期的怒火,所代表的很可能是杀身之祸!   她有些迟疑地看向程望,年轻人低垂着头,一副温文缄默的样子。如果那耳光是为了他扇的,那他到底是沈期什么人,值得沈期为此牺牲他一直保持的绅士风度和谨慎圆滑的作风?   她心下一跳,忽然没有来由地注意到一个与眼下情状并不相干的细节:那个年轻人微微垂首,五官轮廓大半被掩盖,但如果这么看过去,他和沈期,着实是非常相似的。   她发愣的片刻,有人猛得推开门。房间中三人同时望过去,黎荣站在门边,脸上有隐隐的愠怒。   他怎么来了?   沈期和程望心下都有一瞬的惊惑,何琼茵却是了然:她虽然估算过时间,但也没想到黎荣来得会这么是时候。   她如是想着,立刻便起身抓住黎荣的手。还来不及说几句话,黎荣便悍然甩开她,疾步走到沈期面前:“她怎么得罪你了?”   他语气中有极其强烈的维护与关心,仿佛全然没意识到被打的是他的未婚妻。看上去,好像沈期的情况,沈期受的委屈,才是他唯一在意的。   沈期却不这么想。   如果是旁观者的眼光,此时只怕觉得是黎荣在维护他,但熟知黎荣脾性的沈期却明白,这其实是对何琼茵的变相保护------他再如何愤怒,总不能当着黎荣的面对他的未婚妻动手,黎荣做足了姿态给足了诚意,他更得让步。   看来黎荣的确是认真的,就是眼神不太好。沈期强压过心中的酸涩,走到何琼茵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你要骂我,我也不会有什么意见,毕竟我和黎荣的确不清白。”沈期顿了顿,缓缓道,“但你跑到我的地方,侮辱我的下属,这就值得商榷了。”   沈期的话既是说给何琼茵听,也是说给黎荣听。黎荣一愣,立刻瞪向何琼茵:“你刚刚说了什么?”   何琼茵嘴唇嗫嚅着,说不出话来------黎荣当下这口气,她总不能把那句话再重复一遍。沈期扫了她一眼,淡淡地说:“何小姐大概忘了,但我记得很清楚。我不管今日何小姐来意如何,这笔账,黎先生作为何小姐的未婚夫,不妨提个解决建议吧?”   黎荣此时也冷静下来。他知道沈期多半是真的动了气,而问题估计就出在他旁边那个叫程望的年轻人身上。沈期对他很倚重,许多重要场合都让程望代为出面,何琼茵多半便是不清楚他的地位,误会了什么。念及此,他便冷声道:“琼茵,跟程先生道歉。”   何琼茵也察觉出场上的气氛。黎荣这话,明显是想息事宁人,就算现在丢些脸,目的毕竟达到了。她也顾不上什么名媛的高傲,走到程望面前深深鞠了一躬:“方才是我言行失当,开罪了程先生。希望程先生大人大量,不要同我计较。”   程望仍旧低着头,神情缄默,仿佛何琼茵方才羞辱的与当下致歉的都不是他。良久,他才轻轻点了点头,面沉似水,辨不出喜怒。   沈期看了一眼程望,大概也放了心。他转过身,重新注视着何琼茵:“当然,我跟黎荣都是从前的事。如果你介意,我可以在这里向你保证,你活着一日,做黎荣的妻子一日,我便不会再同他有接触。”   黎荣神色一震,失色道:“沈期,你……”   “怎么,你难道还想和我这旧情人藕断丝连不成?”沈期淡淡地说,手情不自禁抚上自己的胃部,“你也别说什么做朋友的话,我算是明白了,有当年的傻事挡着,做朋友不过是给我徒添麻烦,既然如此还不如不做,两个人都得了清净。结了婚,本来就该收心,何况我现在对你这个麻烦的待婚人士,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   他这话的确决绝,配合着冷漠的神情,黎荣丝毫不怀疑他的确下定了决心。只是这宣判来得实在太过迅猛:他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的,“好歹是朋友”的关系,就要这么终结了吗?   想想这也是合情合理。沈期是什么人?利益至上,从舍不得委屈了自己。如果他觉得和自己的来往带来的麻烦超过了愉悦,自然会毫不留情斩断它。   他低头看着何琼茵,心中忽然涌上一丝憎恶:如若不是他冲动之下答应了联姻,如若不是她今天过来闹事,那沈期和他断断不会有眼下的场景。   只是如今沈期下定了决心,那自是覆水难收。他自己做的决定,所酿成的一切苦果,都势必要由自己承担到底。   “好。”黎荣终究还是恢复了平常那副平静到近乎冷漠的神情,“往后如果有必要的谈判,就各派代表,你也不是没有信得过的人。实在不行,看在这些年的份上,我也不会为难你。”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沈期缓缓道。   他转过身,不再想看眼前的一对男女。黎荣深深看他一眼,也终究是无言。   “走。”   这话自是对何琼茵说的。何琼茵赶紧跟了上去。   如果说在场有谁高兴的话,那必然是何琼茵。昨晚的事让她清醒地意识到,她想维护与黎荣的婚约,唯有做一个妒妇,以此证明,自己翻看短信,不过是因为自身的天真与愚蠢。   而现在,她的目的达到了。甚至因为沈期意外的决绝,收获了一个意外之喜。   黎荣和沈期有什么过去,哪怕他现在还对沈期余情未了,沈期自己都发了话,那她的婚姻,便绝不会再受到旧情的干扰。   这反而才是一切恐慌的根源。   只是她不知道,她自以为的安全,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而这份痛苦,最终也会把她推向万劫不复,比她曾经以为的最坏局面,还要痛苦无数。   目送着二人走远,沈期终于长舒一口气。他正想对程望说几句,喉头忽然涌上一股腥甜。情急之下他唯有呼道:“阿望,纸……”   话音未落他便倒在地上,手指胡乱地挡在嘴边,而鲜血正透过指缝,肆意滴在雪白的地毯上。   程望见之大骇,慌忙地奔向沈期身边,疾呼道:“哥哥!” 第十六章 兄弟   2012年7月20日凌晨2点,医院。   “沈总醒了,出血症状也已经止住了,明天再做个胃镜检查。”医生走出病房,对管家说,余光瞥到站在门口的程望,微微有些吃惊,“再有,沈总的情况,一两年内是决不能沾酒了。”   “我自然知道提醒沈总。”管家点点头。   医生松了口气,又道:“那要通知离岛那边吗?”   “沈乔先生同沈总关系再好,也不过是朋友,何必要事事告知?”程望忽然开口,“这里有我就行。”   此言一出,两人顿时朝他望去。那医生心下讶异:这家医院是九龙沈家的产业,医生常年诊治沈期,对他的私人情况也算得上了解。可眼前这年轻人他却是从未见过。   敢当着管家的面说这话,想必同沈期必然关系匪浅。医生望着眼前文弱秀美的年轻人,忽然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望向管家:“罗先生有意见吗?”   深知内情的管家自然点头应允。医生于是更坚定了自己的猜测,鞠了个躬便离开了。管家这才松了口气,转头对程望说:“程先生,他……”   “误会什么也好,他也不是第一个。”程望打断他,“我去看看沈总,您先回家歇着吧。”   管家颔首:“是。”   走廊中只剩下程望一个人。他推开病房,搬了张椅子坐到病床边:“沈总。”   沈期看向他,勉强笑了笑:“这里没别的人,阿望,别这么叫我。”   沉寂片刻,程望轻轻呼出一口气,将手覆在沈期手上:“哥哥。”   沈期反握住他的手,空悬的心终于微微安定。   他是他的弟弟,拥有同一个父亲,只是晚了十二年出生的弟弟。自始至终他们没有做过任何血缘鉴定,可他们是兄弟这一点,是以多疑狡诈闻名商场的沈期,唯一没有怀疑过的事情。   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程望的身世,那是个被掩饰得近乎尘封的秘密。连服侍沈家多年的管家也称他为“程先生”,任何昭示着他们关系的痕迹都被深深抹去。   沈期经常想起第一次见到程望的时候,那时的程望身子弱,又羞怯怕生,躲在阁楼里不肯出来。也许就是因为初见时的印象太过深刻,以至于哪怕程望已经长成同他一般高的男人,他也仍然习惯于把他当成那个需要他保护的小孩子。   “这么晚了还不回去睡,明天怎么去公司上班?”沈期看向程望,眼中有微微的责备。   “你自己都没有照顾好自己,管我做什么?”程望淡淡地说,“那两个人和你是什么关系?”   “狗血偶像剧。”沈期轻笑,“我的事你不用管,往后他们应该也不会给我们带来什么麻烦。不过现在看来我们大概不能一起去四川了。”   “我自己去吧。”程望轻声道,眼中有淡淡的落寞,“你说要陪我的时候,总是在食言。”   “这次是意外。现在还要我去四川,不是要了我半条命吗?”沈期苦笑,摸了摸程望的头,“你总说你长大了,怎么到了这些时候,还是不知道体谅哥哥?”   “你要是觉得我长大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和那两个人的关系?”程望立刻回嘴。   沈期没想到绕了一圈话题又回到了原点,不由头疼。深吸一口气,简短地解释道:“我跟男方上过床,女方不高兴,过来找麻烦,我最近本来身体就不好,一气胃就痛了。然后就是现在这幅样子。”   程望垂着头,像是在认真思考沈期的这番话。良久,他忽然轻笑道,隐隐带了些狐狸似的狡猾:“那好吧。”   沈期松了口气,拍了拍程望的手:“那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别累着自己。”   程望点点头,起身走出病房,走了几步,忽然回头朝沈期看了一眼:“好好休息,哥哥。”   他和沈期算不上十分相似,眉眼间美丽的神韵却如出一辙。那种神采足以让任何一个相貌平平的人艳光逼人起来,何况是本就美丽的他们。沈期轻轻一叹,对他说:“还用得着你担心吗?”   他目送程望走出房门,才伸手按灭了灯。   这层楼是VIP病房,这个时段连个查房的护士都没有。程望站在电梯边,望着跳跃的数字,一语不发。   沈期没有对他说谎,某种意义上情况就是这样,但真实过程肯定没有这么云淡风轻。   至少他看得出来,他的哥哥对那个叫黎荣的男人,绝对不只是“睡过”那么简单。而那个姓何的女人,侮辱的可不止他一个。   程望望着洞开的电梯门,忽然笑了起来:他本就生了副罕见的好皮相,这么放肆又恣意的笑容,更衬得他艳丽无匹------如果是在美国见过他的人,对Vinson·Cheng这个笑容一定分外熟悉。   他走进电梯,点开MSN置顶的讨论组,熟练地敲下了一行英文:   “Who of you have connections in the killer or ganization of southeast asia? Anwser quickly.”   你们有谁跟东南亚的杀手组织有联系,回答快点。   页面转瞬跳出十几条信息。程望锁上手机,信步走出电梯。   组名显示,“Skull and Bones”。   结尾那个组名是“骷髅会”的意思,耶鲁大学的一个学生精英社团,第二章就说了程望是耶鲁的……关于这个社团有多吊感兴趣的筒子们可自行百度 第十七章 序幕   养病的日子漫长且无聊。   沈乔听到消息后倒是没有从离岛赶过来,只是打了电话过来表示慰问。沈期隐隐觉得他就是在忙他口中那件“私人恩怨”,但在离岛沈家这种家主高度集权的家族中,沈乔的私人恩怨多半掺杂的就是家族机密,他跟沈乔私交再好,也不方便过问。   他醒来后就签了一份授权书,差人送去了公司总部。主要内容就是临时由程望代行总经理权限,直到他出院为止。董事会虽然也有一些杂音,到底没闹起什么浪。   如果程望是个强硬派,他们会激烈反弹给他个下马威;如果程望是个软柿子,他们会不住使绊子为自己牟利。偏偏程望正好介于两者之间:他在开发部干得虽然出色,却也达不到耀眼得让他们感觉危险的地步,可冲一个病秧子能让开发部上下服服帖帖,这美人自然绝不是好拿捏的货色。   董事会上下,更倾向于就当沈期没生这病,该怎么办事就怎么办:一个亲信而已,过后沈期出院了还能继续蹦跶不成?一来二去,看上去双方都没什么损失,但程望毕竟掌过一次权,树立威信也好,安插亲信也好,多少也能做些事。沈期也正是吃准这点,才放心大胆地签署了这个任命:这些元老们不知道程望的真实身份,自然不会对他过分提防。   说起来也是九龙沈家自个儿的结构问题:他的祖先一直信奉多子多福,旁系亲戚一通全挤在董事会里,十几年前那场风波后他能东山再起,一开始的确是靠了金融危机里的出色表现,但正是认为他可以让九龙沈家再度昌盛,那些把他父亲推出来顶罪、自己并没有伤到元气的亲戚们,才愿意围在他身边支持他。这样直接导致的结果就是现在的九龙沈家并不是他的一言堂,他要在不公布程望身世的前提下为他铺路,难免束手束脚。   独裁真方便啊!沈期想,胃忽然又痛了起来。   胃病切记伤神,切记动怒,为了杜绝这两个诱因,程望通知秘书拿走了所有的工作文件,沈乔遥控管家隔绝了一切的电视报刊。   沈期唯有抱着一个iPad逗着汤姆猫,感觉自己成了被夫妻联合双打的苦逼儿童。当然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被果断呸呸呸之,自家娇花般的弟弟怎么可能看上那个老烟枪?自己可能真是操心的命,就算平板里只有一个脑残且弱智的汤姆猫,他也能把自己的胃折腾得不得安宁。   不过话说回来,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关心过程望的感情问题。程望也是个二十多岁的人了,要是一直没谈恋爱也实在说不过去。   下次见面时问问他吧,沈期想,无比酸楚地喂完了汤姆猫牛奶,关上平板拉上被子睡了。   2012年7月23日,盛娇会馆。   黎荣坐在席间,身边是一袭黑色长裙的何琼茵。两人看着倒也的确郎才女貌,比起前阵子的浓情蜜意,却着实多了几分疏离。   黎荣注视着前方,幽黑的眼眸深不见底:四天前带何琼茵离开后,他把她送去名下的房宅,自己独自回了黎家。然而权衡许久,仍然决定保留婚约。   如果何琼茵真的有那么大野心,想刺探黎家的情报,那她断断做不出跑去沈期那里闹事这种愚蠢至极的事。女人闹些心机,偷看下未婚夫的短信,他虽然不喜欢,倒也没有到触犯他原则的地步。   他跟沈期已经覆水难收,如果再为此得罪何家,那前前后后就彻底成了一场闹剧,自己落了个情财两空,才着实是不划算的买卖。   也许听起来有些残忍,但处在黎荣这个身份上,感情从来不是第一、或唯一的事。三十六岁的男人或许还会在有闲心的时候患得患失,却绝不会在利益面前任性。   就这么一辈子吧。黎荣想,余光扫过身边的女人,如同在扫视一个毫不相干的事物。某种意义上来讲何琼茵其实是赢家,为了确保这场联姻带给他的不是损失,他必须全力以赴支持二房。如果她早知道是这个结果,说不定还会闹得更疯点------和亿万家财比起来,甜蜜的婚姻生活算什么?何况一个跟她彻彻底底结为盟友、不再以夫妻之名干涉她的丈夫,能让她的个人生活更多姿多彩也未可知。   何琼茵的想法也差不多。   身为赌王千金,何琼茵自知没有大姐的才干(1),便早早做好了牺牲婚姻的准备。之前能柔情蜜意她自然开心,但如今相敬如冰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前几天闹了一出她大概也看明白了,黎荣和沈期肯定有不止几腿,如果不是她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两个人说不定哪天真的就旧情复燃。虽说如今黎荣似乎懒得在全香港人面前装神仙眷侣,但从整体角度上来讲,她的婚姻其实更稳固了。   如果不是几天后的一场“意外”,剧本也许真的会按他们的想法继续发展。但明天与意外,你永远不知道哪个先来。   2012年8月14日,伦敦奥运会刚结束后,一则近乎是爆炸性的娱乐新闻被著名的八卦小报《橘子周刊》披露,瞬间震动整个香港:   “赌王二房幼女早年性感激情照曝光,尺度惊人!”   (1)现实中赌王二房长女何超琼的确是个女强人,前段时间刚接手了整个赌王集团。 第十八章 大戏   “刺啦”。   黎家,何琼茵一把撕破报纸,抹着鲜红丹蔻的手指愤怒地捂住脸,佣人在一边干站着,也不敢上前。   打破僵局的人是黎荣。他站在楼梯边点了一支烟,淡淡道:“都下去。”   一众佣人如蒙大赦连忙后撤。黎荣走下楼梯,轻轻吐了口烟雾:“发完火了?”   何琼茵浑身颤抖。黎荣不闻不问,弯腰按灭了烟:“如果发完了,就过来商量下结婚以后,该怎么分配财产的问题。”   “你说什么?”何琼茵猛地抬起头。   他们的联姻本质上是交易,最浓情蜜意时他们心底也清楚这一点,即便因为沈期的事关系降至冰点,那层窗户纸也始终没有捅破。   那现在,黎荣终于忍不住了吗?   “我说,我们现在该在达成保留婚约的大背景下,谈谈我跟你们二房一家分红的事。”黎荣仍旧是那副冷漠理智的神情,“现在发生的事想必已经超出了你母亲给我保证的范畴,如果我不计前嫌仍然合作,那我是不是应该索取更多合理的报酬?”   “你……”何琼茵一怔。   这是个意外之喜。黎荣愿意保留婚约,自然也不会坐视她被全香港的媒体狂黑。两个人配合一阵子,这场风波也许就真的过去了。   黎荣求婚时,显然也没有料到会出现今天的情况,如果他在这个时候收手,自身虽然有一些损失,但至少不会受到舆论谴责。可反过来,她私生活混乱的名声却会被彻底坐实,难有翻身之日。   黎荣付出了,就不甘心收手。而他是个精明的商人,即便必须一条路走到黑,也要确保自己在过程中收割足够的利益。但联姻本来就是双赢的过程,黎荣为此多付出了精力,自然也有理由多得到回报。   何琼茵心中忽然有些不安:反过来推断,这个过程中黎荣又付出了什么?他诚然一掷千金,诚然为两家的合作做了大量前期准备,但正式的合作没开始他现在撒手真的没有损失什么。可他的行为,更像是一开始就没起过放弃的心思,更像是他先期投入的资本裹挟着他必须一路向前。   何琼茵可没有自信到认为自己的美貌会成为黎荣不想放弃的遗憾,她的确是货真价实的美人,但也到不了绝色的地步。由于不了解黎荣而吃的亏,她断断不想再吃第二次。   可现在除了答应,她也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好。”何琼茵勉力笑道,“我回去和母亲商量一下。”   她拿起沙发上的香奈儿包,步履有些凌乱地走出黎家。黎荣又点了支烟,坐在沙发上,深深吸了一口。   他焦躁时很喜欢抽烟,因为沈期对香烟实在深恶痛绝就渐渐抽得少了,但现在他已经不用顾忌这一点。   助理把情况汇报给他时他的确有一瞬间的震怒,但很快他就冷静了下来。和三房四房的女儿们相比,何琼茵的行为还算不上多出格,这件事不会影响二房在何家的地位,也不会增加他襄助二房夺取遗产的难度。既然如此,即便他自己面子上有些难看,婚约也应该保留,如果善加利用这一点,甚至可以捞到更多的好处。   他已经失去沈期了,不能连这笔大生意也失去。   黎荣又点燃了一根烟,心中涌上一阵嘲讽,他前几天还以为跟沈期就此陌路也不是不能接受,时间总会抹平一切,可现在他却不住幻想如果他没有答应何家会是什么局面,即便他要看着沈期和别人白头偕老,也好过现在。   他其实还是很伤心,很想去继续争取。可如今有了再大的决心也难以付诸实践了。   沈期已经明明白白坦明态度,他没那个脸再争下去。   他只有继续绑在二房这条船上,一条路狂奔到底。没有沈期的人生虽然灰暗,倒也算不上绝望。装作从未期冀,也能继续过下去。   何琼茵走到门口,忽然回过头,黑眸直视着黎荣:“这次的事明显是有人刻意动手,如果你想继续合作,最好查一下来源,跟我们是什么仇什么怨,如果他再动手,添的也是你的麻烦。”   黎荣一怔。   九龙。   后花园,沈乔坐在藤椅上,修长的手指捻着报纸,目光专注。良久,他合上报纸,朝对面的人扬了扬下颌:“好戏看够了?”   一旁,沈期耸耸肩,笑意慵懒:“是啊,好一出大戏。”   退出娱乐圈后沈乔眼神基本就没往娱乐版瞟过,这次可谓破天荒地。他端起红茶,笑道:“这家报社我有股份,听说现在放出来的还不算完,更大的猛料在后面。”他喝了口茶,状似无意道,“你猜猜黎荣会怎么办?”   “他不会就这么收手的。”沈期说。   他太了解黎荣在生意场上的作风了。他认定了目标,就会锲而不舍地朝目标奋斗,而由于眼光向来精准,过程也许狼狈,结果却往往值得。而何琼茵这档事充其量不过是个桃色新闻,根本不算重大挫折。   当然如果正如沈乔所说,还有后招的话,结果就真的说不清楚了。   平心而论他还是怨恨何琼茵的,即便他和黎荣迟早要走到这一步,何琼茵的出现也大大加快了这个进程,只是正所谓长痛不如短痛,某种意义上他的确要感谢何琼茵,至少他现在轻松了很多。   可如果自己可以选择的话,他可能还是宁愿这一天晚点来。   沈期暗笑自己着实是摊扶不上墙的烂泥,却断断不敢在沈乔面前表现出来,赶紧岔开话题道:“那你知道是谁送的照片不,多大仇啊?”   “不清楚,匿名投递。”沈乔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刚听说这件事时,我还以为是你干的。”   “……我会干这种事?”   “难说。”   “你------”   “好吧你不会。”   沈期不会干这种事,不是说他不会向别人背后捅刀子,而是不屑于因为感情问题向别人捅刀子。   他先一步把黎荣推开,就是为了一个体面的退场,他已经深深投入了这个角色,自然做不出这种妒妇一般的事。   但沈乔还真怀疑过是沈期动的手,毕竟他的确不清楚何琼茵还得罪了什么人,但今天一看沈期的反应,他动手可能性还真不大,再说他自己对这两个人也是极不待见,沈期要动手就算不找他帮忙,也没理由瞒着他。   可能是三房四房的人想破坏二房与黎家的联姻吧,都是一个家的人,腌臜事多少也耳闻些。当然这个结果他也是喜闻乐见,在报社给他打电话时他还特别提议放头版。至于后来怎么发展,就不干他的事了。   他的手机忽然响了。一看来电,好心情便去了三分。他朝沈期道:“接个电话。”   沈期挥挥手示意他快点滚。   沈乔现在也懒得跟他计较,快步走到了一边。   十分钟后。   “谁的电话啊?”沈期仍旧躺在藤椅上,眼神却明显有了些关切,“什么脸色啊,木头?”   沈乔现在的脸色的确很不好,隐隐竟有些阴冷的意味,他看着沈期,缓缓道:“小霖在美国出了点事。”   “什么?”沈期失声,“谁干的,他受伤了吗?”   “没有。”沈乔现在的脸色明显平静了很多,“我要处理一下,回见。”   “好。”沈期也松了口气,全然没有发觉异样,“他没事就好。美国那边有洛克特先生在,不会有什么大事的。”   “但愿吧。”沈乔淡淡地说,提起包深深看了沈期一眼,“你身体还没好全,最近这段时间养病为上,别的事都不要操心,知道了吗?”   “知道,你已经说过很多遍的。”还不止你一个人轰炸,程望也天天在他耳边唠叨,“你快点回去吧,处理完了给我打电话。”   “好。”   轿车上,沈乔坐在副驾驶座上,脸色极为阴沉。良久,他才掏出手机拨打了一个电话:“孙叔,帮我查下橘子周刊,还有那些照片的出处。”   电话那头的中年人沉默片刻,恭谨答道:“是,沈总。” 第十九章 风口   2012年8月15日,记者会。   黎荣在内心深处是很排斥这种场合的,他作风一贯低调,没有在媒体面前炫耀的爱好,要是作为丑闻的当事人或相关者、被记者长枪短炮持续轰炸,被人按在菜板上翻来覆去地审视切割的感觉,在乎脸面的他自然格外厌恶。   但现在显然不是抱怨的场合。   社交场合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如果你是过来张扬示威、宣誓主权,一般都系红色领带;反之,如果你认为宜低调处理、息事宁人,蓝色领带无疑是更好的选择。   黎荣今天系的便是蓝色。刚走进会场,等候已久的记者便迫不及待地冲过来递上话筒:   “黎先生,请问您对近期的绯闻有什么看法?”   “黎先生,请问橘子周刊刊登的内容对您与何小姐的婚姻有什么影响吗?订婚礼还会举行吗?”   “黎先生,请问何小姐为什么没有与您一起出席,是婚约有变吗?”   “黎先生,您与何家合作投资的湾仔房地产项目会有影响吗?何先生对照片的看法是什么呢?”   ……   很显然,今天黎荣独自出席记者会的情况已经让很多记者认为婚约已经告吹,而作为联姻的强势方、绯闻的受害者,他单方面宣布的分手不仅有效,写起通稿来也容易得多。   但黎荣今天过来显然不是来让他们如愿的。   “能让我先上讲话台吗?”   黎荣随意找了个话筒,问道。全场顿时安静许多,几个记者犹豫了几下,从中间让开一条道。   从会场门口到讲话台黎荣足足走了四分钟。记者不方便说话,气焰自然下来了许多。直到在讲台上不紧不慢地调好了话筒,他才终于开了口:   “首先,黎某非常感谢诸位对我私人生活的关心。但你们的关心,对我的未婚妻造成了非常严重的困扰,希望各位在黎某今天澄清真相后,能结束对她的骚扰,减轻一下她的压力。”黎荣顿了顿,又道,“订婚礼仍然会在原定时间举行,不会受到任何外在因素的干扰,诸位多虑了。”   全场哗然。   黎荣向来不是个多讨记者喜欢的人,哪怕是因为产品问题或经营问题必须示弱的时候,那弱也示得绵里藏针,叫人心下多有不忿。而这次他口气虽说还算温和,透露的信息却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直挺挺打在问出那些问题的他们的脸上。   “那么何小姐之前爆出来的那些照片,黎先生怎么解释?”有个记者仍有些不甘,追问道。   黎荣朝那人看了一眼。记者举起话筒的手有些发抖,但仍旧坚持道:“何小姐并未出席记者会,请问保留婚约是黎先生单方面的决定,还是与何小姐共同商议的结果?”   “我的意见,自然是我与我的未婚妻共同达成的意见。至于不出席记者会是我单方面的要求,我一个人能处理的事,没必要再连累她受委屈。”黎荣轻描淡写道,“至于那些照片,谁都有年少轻狂地时候,公然爆出是对我未婚妻个人隐私的极大侵犯。我们会起诉法院对其进行调查,维护我们作为香港公民的合法权利。也希望诸位不要对这种行为盲目模仿,尊重我们的合法诉求,谢谢。”   他一言一行,明显对何琼茵维护至极,而其中暗藏的软钉子更是让记者们心下一凛,看来今天,多半是讨不到什么爆点了。   又问了几个不痛不痒地问题,记者会也就散了场。黎荣走到后台的卫生间洗了洗手,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无端觉得可笑。   他没带何琼茵出席,是清楚自己不论是当众秀恩爱,还是伪装出情谊深厚一切尽在无言中,这些记者也找得出最不自然的一点,加之无限放大、剖析,到时候新闻一炒,他的形象也难免受损,不利于和二房讨价还价。   真的只是这样吗?   他很久没有像这次这样站在风口浪尖时应对记者,上次还是01年,他父亲接的一个地产项目遇上了投资方破产,由于合同签的是施工完成后的分红协议,找不到下家,项目就只有停摆,而先期投入必然也因此付诸东流。   那个项目不仅金额大,影响力也强,资方破产后矛头立刻指向了黎家。当时黎荣接任公司并不久,董事会也并不是一心都向着他。很多人暗地里评估,都说他恐怕要栽个大跟头。   风口浪尖下,他选择了召开记者会。   这种局面下黎荣并没有乱了阵脚------他麻烦的根源在于大众对他的怀疑,而这怀疑又反作用到媒体和董事会上。如果能摆平媒体,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绝路逢生,却也不妨说是富贵险中求。   听说这个消息后第一个给他打电话的是沈期。   他们那个时候已经确定了床伴的关系,只是累年的生疏和心底的隔阂到底让他们亲近不起来。一开始他的口气也算不上好:“来找我干什么?”   沈期静默片刻,道:“你这么做是对的。”   黎荣心底一颤。   做出这个决定后他离众叛亲离已经不远了。他很清楚此去不成功便成仁,而后者的可能性远大于前者。但无路可走的时候,只要有一丝可能,那条路便是正确的。   可即便内心清楚,那种所有人都把你当成傻子、而未来很可能印证他们猜想的感觉却也不好受。他毕竟还年轻,还是个会格外在乎别人看法的年纪。若说旁人的眼光对他没有一丝影响,绝无可能。   只是他也没想到,给他安慰的,会是那个一开始就被他排斥在求助名单之外、连想都没想过的人。   “谢谢。”他淡淡的说,语调却情不自禁掺上一丝稀薄的暖意,“只是正确的路未必会带来想要的结局。你可能押错了本,沈期。”   如果记者会上黎荣没有摆平媒体,那传言必然更为人所信,黎荣只会被董事会罢免。那时候他与沈期达成的一切交易必然只是空谈。而在目前的形势下,这个结局出现的可能性并不低。   黎荣缺乏一个有足够公信力的人为他背书。没有这一点,他能依仗的只有自己的口才------而他并不擅长这一点。   除非……   “那么,我和你一起去呢?”沈期低低一笑。   “!”   他想过向别人求援。然而这个紧要关头,没有人敢冒这个险。   可他独独没想过沈期。   从一开始他就被排除在外。即便清楚他有足够的能力,但潜意识里,黎荣非常排斥向他求援,又或者说,恐惧沈期的拒绝。   人人都可以拒绝他,可沈期不可以。   他没有权利要求沈期必须慈悲为怀,就只能控制自己。   可沈期现在对他说,他和他一起去。   他和自己一起去发布会现场,代表的就是他会为自己背书,和自己一起面对记者,并且付出实打实的真金白银。他赌的是自己的名声、财产和在家族内部的地位,而他获得的是一个前途未知的项目和一个几同架空的继承人。   “你太冒险了。”他最终还是说,如今的他绝不会干这种损己利人的事,但那时他是真心实意不想让沈期冒险,心里竟然泛起一丝他们仍然互相扶持的错觉,明知虚假却仍旧不愿抽离,“你总要为自己想想,我没有别的办法,但这趟浑水你可以不踏。”   “这是我的决定,轮不到你来质疑。”沉默片刻,沈期的声音忽然冰冷许多,“我决定在这个时候支持你,自然认真评估过成功的几率和失败的后果。这只是一个商业决定。”他的声音忽然高了几分,“还是你以为,我们谈过一场恋爱,上过几次床我就会掏心掏肺对你?对不起,这种蠢事我干不来。”   冷漠而嘲讽的语调,如一盆当面浇来的冰水,淋得他无比清醒。   沈期不需要他的担心。那丝错觉只是他的自作多情。   那认清了这一点,还不接受帮助就是傻子了。   后来的结局是命运眷顾下的顺理成章------他因此摆平了媒体,吸引到了新的投资,董事会也因此彻底掌控在他手里。他曾经面临的局面有多艰辛,如今的收获就有多丰厚。   而沈期自然也得到了远超投入的收益。于他,这自然是一场极为合算的买卖。尝到甜头后,沈期和他的往来自然更亲密。   皆大欢喜。   那件事让他彻底接受沈期作为自己的长期盟友,从此一同纵横捭阖,再无顾及。   可心里那丝隐晦的,微弱无比的希望之火,却是自此,熄灭彻底。   他不愿意回忆,更不愿意承认,即便他的意愿并不能妨碍他对沈期患得患失,但却能让他永远不把这一切说出口。   今天这个下场,也正是好顾脸面,带来的咎由自取。   黎荣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心中嘲讽之意益甚------   他在事业上已经成熟,不会为一时得失斤斤计较。   但在感情上,他始终是个幼稚的孩子。   办公室,程望提起包正欲离开,短信铃忽然响了起来。   来信人是个陌生号码,“湾仔,谢臻的地方,七点半。”   他盯着那行字,手指不断地磨挲屏幕。良久,他轻轻眯了眯眼,快速敲上一行字:“好,我会过来。”   最可悲的是心里明明一清二楚,却为了脸面始终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 第二十章 殊途   七点的九龙已经微有暗色,刚刚停在码头边的,是今天白天最后一趟船。   一个提着公文包的年轻人从船上走下来。现在还算夏日,说不上多凉,那年轻人却披着一件黑色大衣,衬得脸色愈发苍白透明,过分的荏弱本易让任何人都因此失色,可他身上仍然有一种在缄默中透出鲜活的,惊人的美,艳丽无匹,却叫人生不起欣赏或倾慕,只能站在远处无奈叹息。   船长把缰绳套在锚上,回头朝年轻人看了一眼,有些担心地说:“要不还是我等您办完事?等下黑灯瞎火的,您回九龙实在不方便……”   “不用了。”年轻人不慌不忙地打断他,口气仍旧温文和气,传达的信息却决绝不容置疑,“你有自己的活儿要干,别为我误了事。”他狭长的眼眸斜着望向旁边一个小酒馆,嘴角扬起一丝笑意,“再说,有那位在,我担心什么?”   船长心知自己劝不动他,只得道:“那您多小心。”   程望目送船消失在视野,才回头拢了拢大衣,迈步朝酒馆走去。   酒馆里只有一个客人。那个英俊且衣着不凡的男人点着烟,深刻的眉眼在烟雾氤氲下愈发深邃:“来得挺准时的。”   程望低低一笑,说不出的婉转低回:“沈先生约我,我哪次敢迟到?”   沈乔按灭了烟,带着些森林暗绿的眼眸直直注视着程望,目光说不出是反感还是掺着无奈的疼惜。年轻人低着头,笔直地站在他面前,像个没有得到长辈允许便不敢坐下的孩子。良久,沈乔才轻叹着开口:“坐。”   程望这才坐了下来。   “说吧,第二组照片,你准备什么时候发?”沈乔难得没在谈事情的时候抽烟,虽然手一直不停地捻着玻璃质的酒杯。   “明天下午。”程望静默片刻,道,“怎么看出来的?”   “其一,你卖照片那家报社,我入了股;其二,你雇佣的那个杀手组织,首领是我亲戚。”沈乔淡淡地说,“你向谢臻下单,就该做好被出卖的准备。他卖起人来,可不会讲什么合同契约。”   “谁不知道呢?”程望轻笑,“亚当事先提醒过我这事瞒不过他的叔叔,只是我也没想到这么快。”   “但再慢,也不会慢过明天。第二组照片爆出来他们绝对结不了婚是不假,可你费了这么大力气,不会只是为了弄个笑话吧?”沈乔眸光一沉,声音瞬间冷硬不少,“你就那么肯定,你还有机会做你想干的事?”   “当然。”程望毫无惧色,甚至还微微扬起脖颈,“那也是您想干的事。借我的手,您或许还喜闻乐见。”   气氛似乎有一瞬间的剑拔弩张,片刻,沈乔忽然微微一笑,仿若初春冰霜消融,结合情景却实在说不上赏心悦目:“你果然比你哥哥厉害,也比我厉害。”他转了转酒杯------那里面其实没有酒,“难怪尼克·洛克特会那么倚重你。”   “沈先生过奖了。”程望说,语调虽然谦和,却明显是对沈乔的评价坦然接受,“尼克是什么心思,我清楚,您也清楚。”   谈话似乎又陷入了僵局。沈乔望着程望低垂的眼睛,心下忽然有些恍惚。   程望的眼睛不像沈期,眼角上翘,微显狭长,笑起来有不容逼视的迫人神光。这双眼睛要说像,只能说是像极了他那个容貌和手腕都盛极一时的父亲,沈弈。   他只在很小的时候见过沈弈一面,他记得那是个很好看的世兄,笑起来尤其动人。后来父亲遇刺身亡,他去了伦敦,改了国籍,兜兜转转十几年,回到香港后,才听说那个抱过他的顶好看的世兄,几年前纵火自杀,尸骨无存。   干他们这行的人最开始绝无几个情愿,但命运总会把你裹狭着奔去你不喜欢的地方,你曾经认为理所应当、想象不出会有什么意外的事,也许转瞬便分崩离析,就连回忆也会慢慢淡去。   哪怕是这世间最牢靠的,血缘连接的感情。   “尼克·洛克特的野心比他父亲更大,他和我们之间可没有起于微末的情分,你跟他,跟骷髅会牵扯地越多,往后就越麻烦。”沈乔抽出一支烟,但并没有急着点,深邃的眼眸无奈地注视着程望,语调是不加掩饰的倦然,“我知道你也在为他们做事,但你人在香港,能给他们的帮助毕竟有限。退一步讲,沈期一直不希望你掺和进那些事里,做得太过分了,怎么收场都不好。”   程望不语,漆黑的睫羽在白瓷般的脸颊上投下细密的阴影,良久,他才轻声道:“总有一天您会明白的,哥哥也会明白的。”   “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沈乔淡淡地说,“不早了,你早点回九龙,我送你吧。”   “多谢了。”   沈乔说的“送”,是亲自把他送到船上。程望望着船舱里放着的一碗药,端起来直接喝了。   他生来弱症,血气不足,后来遇了事,彻底成了个药罐子。沈期后来请一向与离岛沈家交好的一个老中医给他开了副药,每天晚上都必须喝。   这件事除了沈期和他,就只有帮忙情人的沈乔知道。   即便是因为利益相关,沈乔也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真正在乎他们兄弟的人。他担心的他何尝不明白,可他没有别的选择。   他要杀的人,他要报的仇,从一开始就决定了他除了加入骷髅会外,无路可走。   沈乔站在甲板上点燃了烟,夜风吹拂下倒是吹不进船舱里:“如果晕船,就跟船长说慢些。沈期如果问起来,就说来找刘先生看病,我会替你掩护。”   言毕他便上了岸。去离岛的船在另一边。   “沈先生。”沈乔刚走了几步,便听到后边的声音,他回过头,只见程望孑身立在渔灯边,任夜风吹起风衣衣角。弱不胜衣的荏然,苍白的唇角却仍然勾起一个极明亮温暖的笑容,“您在乎我哥哥,对我哥哥好,我都知道,也都记得。”   “……”沈乔捻烟的手顿了顿,冷漠的脸孔辨不出情绪。片刻,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烟,仿佛极为享受,“你如果真的想护住他,最好小心那个人。他还有一个月来香港。”他最后深深看了程望一眼,在外人面前总是清冷淡漠的眼眸难得的凝重,“他不会放过你们。”   解释一下,亚当是沈乔的远房侄子和程望的大学同学,尼克·洛克特是十一章出现过的洛克特先生的二儿子,两个人也是骷髅会成员,酱油而已暂时不必在意~   程望和沈乔真的不是一对!真的不是一对!真的不是一对!程望的cp还有三章出场。虽然我觉得他们两个的确挺萌的,傲娇嘴硬但口嫌体正直长辈VS病弱美貌腹黑看穿小心思但就是不点破晚辈年上年下都赞啊!也许哪天我就写支线了,嘻嘻(*^__^*) 第二十一章 曲终   按照正常的剧本,黎荣的背书就是对何琼茵最好的洗白,这阵子风头过去也许真的就没事了。但那个在暗处的人一击未得手,又怎么会甘心就此收手呢?   和第二组照片比起来,第一组简直称得上清汤寡水------照片上的女人显然年纪不小,甚至有几张看上去还像是吸了摇头丸的反应------虽说到底是不是吸毒尚且存疑,但媒体先入为主的判定,无疑是给何琼茵扣上了这个帽子。一旦扣上,想摘下来就不容易了。   回想起发布会上黎荣那句“年少轻狂”,打脸简直打得啪啪响-------有辛辣的媒体,直接不加掩饰地讽刺道:“真不知该说是何小姐成熟太晚,还是黎先生对‘底线’的判定太低。”   名流私生活乱点还可以理解,但吸食新型毒品在这个圈子都算出格。哪怕是本来就不太注重的家族在这个问题上都要考虑再三,何况是名声一向正派的黎家。事到如今,联姻于黎荣已经成为一笔货真价实的负资产,为了未知的财产继承权赌上自己乃至整个家族的声名,绝对是件极其不值的事。即便他自己愿意,董事会也会千方百计阻拦------黎家可还没到唯黎荣一人之命是从的地步。   “不会是三房四房的手笔,她们还没这么大本事。”沈期评价,“而且这么做破坏的是何家的名声,赌王查出来,她们继承遗产只怕更不容易。”   “不过这样一来,婚是肯定结不成了。”沈乔说,刻意回避了真凶的话题,“你猜猜,黎荣什么时候宣布取消婚约。”   “何琼茵出面的可能性更大些。”沈期喝了口茶,“她自己相对不难堪,也顺便帮了黎荣,黎荣应该也不介意给点好处来达成这个双赢。”   “那就是他们的事了。”沈乔夹起一块小甜饼,“跟我没关系,也跟你没关系。”   黎家。   何琼茵披着一件黑色大衣,站在门边目视着佣人收拾行李,脸上没有化妆,看上去分外憔悴。   她来时有多气势汹汹,走时就有多落魄潦倒。母亲让她出国几年避避风头,心里再不甘,也不得不这么做。   那些七分真三分假的黑料,再用力也洗不清楚,何况父亲根本没有这个意愿。她向来擅长审时度势,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是什么。   “到加拿大去,自己注意一下,如果没钱可以找我。”黎荣倚在门边,手里拿着一支烟管。他最近似乎越来越喜欢吸烟,一天已经快到一盒了。   顾念旧情也好,感激自己离开香港前帮了他一把也好,往后黎荣不会对她彻底置之不理,这个结果还算不错。   只要她不再遇到麻烦事。   “多谢了。”到了这个关头,她忽然有了说出口的勇气,那个可能在她心里已经愈发成为实锤,督促着她快点说出口,“你有没有想过是谁在下手?你应该也明白,不可能是我爸的女朋友(1)。”   “我没想过。”   他说的是实话,二次曝光后他一直为婚约的事焦头烂额,自然无暇顾及幕后黑手。何琼茵的言外之意他也清楚,黎荣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问道:“你有怀疑的人吗?”   何琼茵有些惊异他的反应,但还是硬着头皮补充道:“我不信你猜不出来,除了沈期,还会不会有别人?”   那件事过后,他们一直刻意避免提到沈期,仿佛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但排除了三房四房的嫌疑,也只有沈期有这个动机:撇开那些恩怨不谈,骄傲如他,可不可能接受自己莫名其妙扮演了一个第三者,还被人闹到家门口?   但黎荣的回答却极为肯定:“不会是他。”   何琼茵一怔。   黎荣看着何琼茵,似乎有些不愿多说,但还是开口解释道:“沈期不会这么无聊。他报复你会有更狠毒的手段,绝不会只冲着让你身败名裂来。”他顿了顿,又道,“他眼里只有利益,为了私人情绪费这么大周章,对他来讲根本不值得。”   何琼茵微怔,似乎有些惊异于他话尾那丝难言的落寞,但转瞬她便反应过来黎荣这种逻辑简直可笑:“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后手?你怎么知道他会觉得不值得?”她全身颤抖,愈发坚定了自己的猜测,“他爱你。他会为此做出他本来不会做的事,你看不出来吗?”   “不会的!”黎荣忽然大吼一声,“他不爱我!没有人能让他这么做,没有人!”   何琼茵呆呆地看着他,仿佛无法想象他会有这种时刻。黎荣太过内敛,即便是发怒也是阴沉着脸不多说什么。良久,她好像终于明白了什么,看向黎荣的眼神竟有些嘲讽:“你愿意这么想就这么想吧,你可以当我什么都没说。”   她说完就拖着箱子出了门,留下黎荣一个人站在门口,看上去有些孑然一身的悲凉。   (1)指三房四房。二房是按大清律例娶了,但三房四房的确没名分,二房长女何超琼在接受采访时就曾经称三房四房为“我爸的女朋友”。 第二十二章 托乔   何琼茵是在八月的末尾离开的香港,除了珠宝衣饰外她带走的只有一艘漆了她英文名的游艇,那是十八岁时赌王送的生日礼物。   赌王曾经非常疼爱这个女儿,但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哪怕是二房也为了避嫌没来相送。往后的联系也只会越发稀少,逐渐连记忆也开始淡去。   故事似乎就这么尘埃落定,但沈乔知道这还不是结局。他听说过程望在美国的几桩事,知道他不会做这种不划算的买卖,谢臻也告诉他他和程望的交易还没有钱货两清,只是下一步是什么不能无条件透露。   沈乔一听到这句话就直接挂了,程望的动作再大对他来讲也不过是个八卦,他虽然闲,却也没无聊到这个地步。程望之后也没有再联系他,自己安安心心在沈氏工作,安分到沈期都会抱怨弟弟怎么这么本分的地步。   就在九月中旬,沈期的胃病经过医生诊断,彻底稳定了。   这代表他可以回到公司,继续主持工作弹压董事,也代表他可以继续出现在灯红酒绿的欢场上,和各式各样的人不期而遇------后者只对了一半,因为为了避免麻烦,他一出席那些酒会,都会拉上沈乔一起。   他的胃到底是不行了,但各式各样的劝酒邀请却不是一句“身体不好”就可以一例推却的。但沈乔厌酒之名在外,又有足够的资本耍大牌,有他当挡箭牌很多事都会容易不过。   副作用就是本就传播在外的交往之名愈发实锤,沈期对此也懒得理会,对沈乔说你一回北京绝对就散了。   胃病同样不宜纵欲,或者说他们祖传的病美人身子压根就不是纵欲的料,由此看来沈乔这个挡箭牌不仅能解燃眉之急,还附带长期效果。   九月二十八号,沈期在下班后留下程望,跟他说了去美国扫墓的事。   “往年不都是年底去吗?”程望问。他们扫墓的日期极其不固定,但大致锢定在十一月到次年二月。他们的父亲都死在冬天,而无论是香港还是麻省(2)那天都没有下雪。   “我想见见他们。”沈期说,伸手揉了揉程望的头,“冬天我们可以再去一次。”   程望静了静,回答说好。   出了办公室两个人就分道扬镳,沈期回了沈宅,程望则回了他在旺角区的房子。   这套房子大概一千呎(1),在香港已经算罕见的豪宅,父亲去世后他继承了数额极为庞大的现金遗产,自己随意买了套房子沈期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但沈期不知道这里住的其实是两个人。   “回来了,Vinson?”   男人系着围裙站在炉台边,手里还握着一把菜刀。他看上去大概三十出头,非常斯文,英俊却不是那种锋锐得咄咄逼人的类型。程望将外套挂在门边,低笑着说:“不是告诉你你自己先吃吗?”   “我先吃了点打底的。”周卓然说,转过身继续切肉,“药帮你热好了,你先喝,七点整开饭。”   周卓然是他父亲的学生,比他大八岁,现在在转移到香港的研究所里工作。   父亲生前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学生,外出时经常把自己托付给他照顾,由于一毕业就进了研究所,后来到香港也没有激起沈期的怀疑。   程望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周卓然的时候,他刚考上硕士,父亲看中他破格亲自担任导师,放假时又因为周卓然中国美国都没有亲人,就让他到家里住。他那时还有些自闭,即便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三个月,跟他也没说过几句话。直到十六岁那个夏天,他的人生自此天翻地覆,而周卓然正好在那个时候彻底插入他的人生。   如果父亲一直活着,他应该也会和周卓然在一起,只是那一天会来得更晚,他们也不会是如今的关系。如今他珍视的人有的不曾拥有,有的已经离他而去,他所能做的只有拼命握紧自己剩下的那点,才能保证自己还能像个人一样活下去。   “我周末要去洛杉矶,Zoe。”程望喝完药,漆黑的眼眸直直望着周卓然的背影,“顺便去看看爸爸。”   周卓然拿刀的动作明显一僵,声音也隐隐有了起伏:“周末来得及吗?”   “去三天。”程望说,他知道他现在一定连刀都有些拿不稳,只是由于背对着自己,许多细节都可以被掩饰:“也好。”他停顿片刻,又道,“帮我跟老师说一声,这几年我一直没去看他,很对不住。”   程望起身,将碗放在洗碗池里,漂亮的眼睛直直注视着周卓然,目光坦诚得仿佛将全副心思开诚布公:“你在香港抽不开身,爸爸会理解的。他一直最喜欢你,你来照顾我,他一直很放心。”   “是。”周卓然笑了笑,眉眼间仍有些郁郁,上扬的幅度却说的上开心,“你开心就好。”   (1)香港房子的计量单位,平方英尺 1英尺=30.48厘米 1平方英尺=0.0929平方米。   (2)指马萨诸塞州,在中文中,通常简称“麻州”或“麻省”。   标题的来源是何以托乔木,跟沈乔没有关系。虽然沈乔名字来源的确是乔木,嗯…… 第二十三章 引信   2012年9月29日,美国,加州洛杉矶惠捷尔市。   加州玫瑰岗墓园,玫瑰岗墓园,坐落在南加州风景优美的玫瑰岗山上。这个具有百年历史的墓地建于1914年,占地1400公倾。墓园的规划有严格的统一标准,不允许墓碑与石墓座高出地面上,所有的墓碑一律都平躺在与草地平面相等的地面上(1)。   他们来拜祭的墓地位于山顶,墓地面向西方,洛杉矶市中心的高楼大厦尽收眼底。墓碑上只刻了几个中文字:父程冀之墓,程望立。   和周围其他七块墓地相比,这方墓相对来讲不那么冷清。几束白色的玫瑰、马蹄莲摆放在墓前,只是都有些枯萎的迹象。   程冀生前,的确可谓是誉满全球,只是在世界范围内更为人周知的还是Jay·cheng这个名字。哈佛大学终身教授,美国科学院院士,2005年诺贝尔化学奖得主,都是他在不到五十岁时便获得的荣誉,如果不是在2008年的冬天他因为火灾死于家中,谁也不知道他还会有怎样杰出的成就。他研制的戒毒药品E.G.如果经过进一步改良,又会对纽约黑道乃至全美国的医药领域带来怎样的腥风血雨的冲击?   但那并不是他所在意的。   沈期俯身,将一束白玫瑰放在墓前。四年前那场火灾,警方只在阁楼上发现了骨灰,DNA鉴定为两人,因难以分离,故同葬于程冀生前购买的位于玫瑰岗墓园的墓地。他们生前天各一方难以相见,死后却终究达成了一生的夙愿,“愿与尘同灰”。   “我爱一个人,可我和他没有缘分。”   沈期至今仍然记得父亲在自杀前对他说的那句话。他为什么执意洗白家族,为什么花名在外却终身不娶,终于在那一刻全部明晰。也是在那一天他才知道大洋彼端他还有一个家,还有弟弟与另一个父亲,哪怕只是为了他们他都不能逃避肩上的责任,所走的那条路有多艰难险阻,他都必须走下去。   而那时唯一一个可能让他退缩的人拒绝了他,自此以后他也再不能像十八岁一样有孤注一掷的勇气。他唯一一次奋不顾身落得那样的下场,黎荣又凭什么让他再勇敢一次?   不过都是过去了。   他这么想着,下意识回头看向程望,年轻人拢着衣服站在山岗上,漂亮的眼睛隐隐有些阴郁之色,沈期心中忽然有些不安,疑惑地叫了声:“阿望?”   程望这才回过神来,抬起头朝沈期笑了笑,那笑容毫无防备,只是隐隐有些哀伤:“哥,你说如果爸爸还活着,我们现在是什么样子?”   “如果他们都还活着,我们会更幸福。”沈期说,伸手揉了揉程望的头,“但现在我们也很好。”   是啊,他们现在也很好,但只要想到那些遗憾本可以避免,他便对现实分外不满起来。   两人并肩站在山顶,却是心事各怀。程望望着墓碑上的字,心中忽然涌上一丝狂躁:   那方墓碑上本应刻下两个人的名字,他名正言顺地做沈期的弟弟本来不该有任何人的阻隔。只是他曾经没有能力避免的事如今终于有了反抗的能力,他终于不会再失去更多了。   “我过段时间还要来美国一趟,哥哥。”程望忽然说,漆黑的眼睛看不出什么异样,却无端让人觉得有些古怪,“耶鲁的同学会,我也很久没见他们了。”   “那就去吧。”沈期没觉得有什么异样,随口应道,“照顾好自己就好。”   回到香港自然又是忙得脚不沾地,沈期之前病休太久,现在又极其任性地抛下公务去了一趟美国,好在大方向上没有问题,处理起细节来也容易得多。   沈期回来后程望便自动退下了代理董事的位置,在一众董事面前彻底坐实沈期死忠的位置。不过程望本人对这些印象并不在意,每天处理完开发部的事就准时下班回家,一回家就与世隔绝般毫无音讯。   沈乔仍旧时不时过来串串门,和沈期相比他简直清闲地让人发指。但沈乔很诚恳地承认他现在如此清闲最重要的原因是北京和纽约都有人帮他顶着,唯一需要他忙的香港又实在没什么事。   他没有再关心黎荣的动向,虽然偶尔想起他心里还是有些难受。但如今的他相信终有一日他可以彻底忘记他,他能接受从恋人到朋友,自然也能接受从朋友到陌生人。   一直悬在心上的石头忽然落了空,产生的空虚感往往令人失去方向无所适从,只是这片空白很快被新的石头填充:他曾经那么害怕那个人,用尽全副力气去提防他,可随着时间流逝那恐惧竟也慢慢淡化,但这并不代表他带来的威胁就此消失。   一个平常无比的秋日,那个人回来了。   那一天就像沈期开始修身养性后的每一个傍晚,他在公司里处理完当天的事务,坐车回家。然而车开到多加利山豪宅区(2)山前的车路时,汽车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   司机试着发动了几次,都以失败告终,思索片刻,对沈期道:“沈总,应该是爆胎了。”   “爆胎?”沈期惊愕,暗想自己的座驾怎么会出现这种问题?他的车每辆都勤于保养,轮胎自然也是最高质量,一路上走得又是平路,意外爆胎完全不可能。   除非是人为。   沈期心中忽然涌起一丝不祥的预感,就像那三年,被硬生生磨练出来的那种对危险几近本能的感知,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听到了换弹夹的声音,不算高,但以他曾经接受过的训练而言听到还算容易。   “趴下!”沈期大喝一声。   话音刚落便响起了枪声------准确的说,是子弹射入车身时微弱的碰撞声。车子没有安防弹玻璃,一颗子弹射中他手臂,在半暗的天色中立刻无踪无迹。   对方应该拿的是消音手枪,显然不想把事情声张出去。   伤口没有见骨,不会是多大的问题,但下一波袭击不知什么时候会到来。   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这路人?沈期想,大脑忽然陷入了眩晕,他恍然间想起道上曾经流传过一种麻醉弹,弹内置有麻醉药物,击中弹头立刻粉碎,如果枪支的火力不大正面击中都不会造成生命危险。可在他记忆里,这种子弹的生产技术已经被那个人所垄断,而用这种方式行劫持绑架之事向来是那个人的拿手好戏。   他眼神开始恍惚,眼前渐渐浮现出那个人的面容。他在他最落魄狼狈的时候接纳他,教给他东山再起的最大资本,但无论是过往还是如今他都始终畏惧并憎恨着那个人,如果可以,他希望他永永远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一丝痕迹不留,但这个愿望永远不可能实现。   他就像悬在他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时刻有着坠下审判他的危险,只是长期的蛰伏难免让他的警惕有所松动,以至于这么轻易地中了招。   药效越来越明显,沈期抓着把手,眼中犹有一丝不甘不愿,苍白的唇艰难挤出三个字,仿佛用尽了平生的力气:   “聂、立、钧!”   九龙。   浴室里,程望心中忽然一紧。   他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不像是预计到危险,更像是意识到有事情即将发生。他心一慌,下意识想给沈期打个电话,又想起周卓然还在外面,难免有些不方便。   思索片刻,他还是披上浴巾出了门,卧室里,周卓然握着手机,眼神有些郁郁。   “怎么了,Zoe?”程望坐在他旁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周卓然忽然抓住他的手,定定地看着他。程望隐隐意识到了什么,但还是选择默不作声。   良久,周卓然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关上手机,望向程望的眼神前所未有的郑重:“你还记不记得你十六岁时的事,Vinson?”   片刻的沉默后,程望的神色忽然冷凝了起来,许久,他才冷冷道:“你为什么要再提起来?”   他看上去似乎骤然不可亲近,但从不断颤抖的肩膀和低垂的眼帘上不难看出这其实是他最脆弱的时候。周卓然心中一紧,但还是硬了硬心肠,起身直视着程望。   “我很早以前就想告诉你真相,Vinson。”周卓然按着程望颤抖的肩膀,缓慢却坚定的说,“关于你十六岁的事,以及老师的死因。”   (1)确有此地,描述来源于网络资料。   (2)香港著名豪宅区,位于九龙何文田西北部。   大Boss下一章登场,Boss出来了,和好就不远了,望天 第二十四章 老师   2012年10月15日,沈氏,董事会。   当程望提着公文包走进来,坐在董事长的位置上时,本就蠢蠢欲动的各位董事像是瞬间找到了集火口,对准程望猛地就轰去。   昨天沈期一整天都没有在公司出现,几个大董事私下探听到他似乎出了意外,料到他暂时管不了公司的事,便提出在今天举办股东大会,好好宰沈期一笔,而昨天并不在场的沈期,自然没有办法阻碍。   结果股东大会是举行了,但人人都以为会缺席的位置,突然冒出个拦路的病美人。   九龙沈家的内部关系极为复杂,一方面是来源于错综复杂的亲缘关系,另一方面来自于不合理的股权结构。大小股东零零总总有几十个,哪怕是家主手中握着的也不过百分之二十七的股份,连相对控股(1)都不算。   沈弈和沈期都算比较强势的家主,但这种强势很大程度来源于他们的个人能力,如果他们不亲自出面,能对董事会造成的压力自然也不复存在。但不管怎么说,他们培养的代理人仍然是个麻烦,只是之前他们一心以为沈期根本没有能力签署合法任命才敢放心大胆地动手,但现在看来,沈期的情况似乎没有他们想的那么糟……   不过不管怎么说,现在的情况总比沈期突然回来好,毕竟程望虽然不是什么软柿子,却也绝不是多强势的人物,之前沈期病休他代行总经理权力,虽然公司也算正常运转,但许多细节上看年轻人明显比不过沈期的驾轻就熟。想到这,几个带头的大股东心中便有了底,几个眼神示意下,充当出头鸟的小股东们立刻纷纷向程望发难。   程望坐在董事长的位置上,端着一杯咖啡喝着,一语不发,等小股东们轰炸完,才不急不缓放下杯子,漂亮的凤眼斜斜朝其中一个望过去:“你刚才说,我无法证明我执行董事地位的的任命合法性,对吗?”   那小股东不想被忽然点名,却也只有点头承认:用脚趾头想也知道程望敢直接坐到董事长的位置上肯定有沈期的尚方宝剑,他纯粹是在一群小股东群起而攻之时插了句不太严谨的嘴,哪想到程望居然单单点了他的名。   “前天晚上沈总在回家路上遇到了车祸,医生建议观察一段时间,且忌公务打扰,因此授权我暂时管理公司事务。”程望修长的手指握着咖啡杯把手,一字一句说得清晰,“除了买卖沈总本人持有的股权外,我在沈总养病期间享有董事长与总经理的所有权利,包括召集董事会与任免部门经理。”   他语气虽然平静优雅,却明显有几分示威的意思。一众董事脸上或多或少都有些色变:看来程望这次掌权,绝对没有上一次那么风平浪静。   “如果程先生真的是沈总昨天任命的代理总经理,为何不请沈总亲自说明?就算沈总出了意外无法到场,像上次住院一样电话通知或视频告知下情况,总没有问题吧?”开口的董事大名沈源,论辈分是沈期的堂叔,作为沈氏的第二大股东,沈源在董事会向来举足轻重,自然,野心也更为旺盛。   程望虽然明面上说的强硬,但他现在越强势,反而代表沈期的情况越不好,何况他到现在都没有拿出证明他执行董事地位的文件,搞不好他压根没有令箭,只是仗着沈期的信任和代理过公司的经验,跑来狐假虎威。即使沈期真的签署了任命文件,他没有像上次生病一样亲自声明,他完全可以质疑文件的真假,弄得程望下不来台------据他探知,沈期存放在公司的私章这两天根本没有动用过,签名伪造本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我不是沈总昨天任命的,一个月之前沈总便签署了一份文件,授权我在一切他无法出席的场合代行董事权限。”程望语声淡淡,他看上去还是那副文弱淡漠的样子,正因为他向来是这幅神情,旁人才无法判定是他本性喜静,还是因为一切情况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才会对周遭变化处变不惊,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将它交给身侧的秘书,“把投影仪打开。”   那份文件有沈期的私章和亲笔签名,显然是沈期自己的意思,但一众董事真正震惊的还是文件内容:甲方授权乙方在一切导致甲方无法出席公司事务的意外时,可自行决定包括部门经理在内的人事变动,所造成的损失由甲方承担。   如果要比喻,就是程望可以在沈期不在公司------哪怕他只是出去吃了个午饭------时当临时的皇帝,就算程望在此期间罢免了六部尚书,或者联合其他股东宣布解散董事会,根据合同沈期也没办法追究他责任,反而要自己承担一切后果。他这么做,等同是将自己的命门托付给了程望,就算沈期倒了程望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但谁敢冒这个险?   沈期对程望,到底信任到了什么地步?如果程望想夺权,沈期又有什么办法来掣肘?   短暂的嘈杂后董事会便恢复了静默,几十双眼睛盯着程望,心里暗暗评估这个看上去不显山不露水,但显然道行不浅的冷美人,今后自己该如何应付?   最终开口的仍旧是沈源,他资历最深,所占的股权比重也最大,发言自然更令人信服:“那就麻烦程代总一段时间了,不过沈总不在,程代总最好还是小心行事,以免沈总回来怪罪。”   程望对沈源话语中暗藏的警告并没有什么表示,他侧着头,精致到几近艳丽的眉目映着日光,看上去竟有着目空一切的盛气凌人:“那就不劳沈源先生担心了,程某做的事,自然是沈总都怪罪不了的。”   电话响个不停,男人烦躁地按了按太阳穴,冷哼道:“谁的电话,还不快挂了?”   属下应了一声,不久又为难地折回来,道:“是离岛的电话,挂了怕是不太好。”   男人思索了片刻,还是伸出手,属下如蒙大赦,赶紧将话筒递了过去。   电话那头传来男人清冷的声音,很动听,夹杂着淡淡的英伦口音:“代我向风间先生问好。昨天你们去了九龙,对吗?”   “沈先生好。”男人中文说的字正腔圆,但正因为没有一丝一毫的口音,反而显得有些怪异,“我们也是受人所托。”   电话那头许久无言,大约一分钟过去了,男人才听到两个冰冷的字:“放人。”   “这恐怕不行。”男人声音似乎有些迟疑,却还是回答道,“这次的雇主来头不小,风间先生特别嘱托过,怕是没有商量余地。”   沈乔的声音微微拔高,看上去似乎极为认真:“如果我执意要求呢?”   “我们绝对尊重您的意见,沈先生。”男人的语气仍然很客气,但隐含的强硬并没有推却,“但我们同样尊重我们的雇主,如果您执意要我们毁约,我们也只有开罪您了。”   两边都是一阵沉默,良久,沈乔才开口:“那把电话给你们绑的那个人,说几句话,不会违反你们的规矩吧?”   男人思索良久,终究还是道:“自然不会。”   “你又惹了什么人?”   电话一递过来,沈乔便劈头盖脸地责问道。沈期侧着头,勉强夹住电话:“还能是谁,你前任的堂哥呗。”   “……”沈乔不知是被前任这个敏感话题触到,还是被沈期无所谓的态度怒道,再开口时语气明显冷硬了些,“你见着人了,这么肯定?”   “昨天晚上我被人射了麻醉弹,整个东南亚只有他和秦家掌握这个技术,而你的表哥最近可没有这么闲。”沈期慵懒地笑道,“他暂时还没想着杀了我,木头,你放心。”   “承你吉言。”沈乔冷冷地说,“那等他想杀你的时候你怎么办?”   “那就等他想杀我的时候再说,我还没那么容易死。”沈期勾起一个笑,如果不是言语中隐含的颤抖,恐怕沈乔还真以为他胸有成竹,“你听,人不是来了吗?”   房间门口站着一个穿着灰色西装的中年男人,眼睛直直注视着沈期。他面相说的上英俊,但眉眼之间阴郁过甚,着实不是个讨人喜欢的面相。   沈期知道再次见面一定不可避免,他们之间纠缠的世仇恩怨早已注定了唯有死亡才能终结,这个人还活着,所以他不能承认阿望是他的弟弟,不能将父亲们的爱情公之于众。但现在这个被绑在椅子上、完全受制于他的形象,实在是有些难看。   沈期一直有个特性,心里越慌,脸上反而越平静。比如现在,他瞧着朝他走来的男人,居然还笑得又放肆了些:“十二年没见面了,您看上去还是像刚丢了八船货啊,聂先生。”   “啪”的一声,沈期的脸立刻歪向一边,聂立钧慢悠悠地收回手,语气中有着淡淡的愠怒:   “你这是对老师说话的态度吗,沈期?”   (1)持股高于百分之三十但低于百分之五十为相对控股,高于百分之五十为绝对控股。   按章纲进度和好是二十七、二十八两章,当然可能会因为删情节和爆字数有所变动(??ω′?)   九月八号前尽量保持日更和隔日更,更新时间会在小灰字提醒,八号以后就不敢确定了,毕竟楼主也是第一次上大学(*′?*) 第二十五章 爱情   老师。   老师。   老师。   他是他的老师,他教会他勾心斗角、步步为营,也教会他如何碾碎自己的自尊,习惯性地把头埋进尘埃里。   “从今天起,我是你的老师。你父亲把你交给我,我就有义务把他的愿望贯彻到底。”那个男人站在棕榈树下,俯视着被按在沙滩上的自己,本就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阴狠的目光犹如苍鹰,“‘帝王师’的学生来亲自教导你,你该感到荣幸。”   东南亚黑道曾有一对父子专司对黑道继承人的教导,因出师徒弟皆为一时英杰,故有“帝王师”之名。而之后他接受的训练根本不能称为魔鬼式,如果要形容只能说是炼狱,他的五脏六腑七情六欲,都在这三年里接受了最严酷、最彻底的洗礼,再回到人间时已然面目全非。   沈期曾经以为父亲、聂立钧和帝王师别的学生都是这么过来的,直到遇到沈乔后才知道那根本是聂立钧报复性的宣泄,至于是因为嫉妒还是仇恨,没有人知道。   “嗯,老师。”沈期了然地笑,“没对我下手,是你这辈子做过的最有师德的一件事。”   ……他脸上顿时又挨了一巴掌,本来还半挂在肩膀上的电话骨碌滚到了地上,聂立钧看着他,脸色微微铁青:“你现在不仅该有学生对老师的尊重,也该有人质的自觉。”   “明白。”沈期点点头,脸上挂着讨巧的笑容,“那能告诉人质他为什么会成为人质吗?你费了这么大周章,就是为了和我见面叙旧?”   “当然不是。一会儿车开过来了,你跟我到我家待一段时间。”聂立钧冷冷地说,“至于原因,你这些年干的事,简直让我以教过你为耻!”   沈期神色一震。   如果只是从事业上看,他已经做得非常好了,他这些年唯一干过的违背聂立钧“教导”的事情,就是他对黎荣的态度。   他十八岁时跟聂立钧来到那座荒岛,聂立钧在第一天就告诉他不论是现在还是未来他都没有爱一个人的权利,而他那时也的确以为自己不会再爱别人,那个他曾经付出了整段年少时光倾尽心力去爱的人在他押上他的责任与未来来赌注时选择了放弃,连曾经那样单纯又执着的信仰都会变质,他又如何有重蹈覆辙的勇气。   可他低估了他爱黎荣的程度。短暂的决绝过后便是绵长的追悔与思念,日复一日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不敢当着聂立钧的面表现出分毫痕迹,只有在独处的黑夜里微微宣泄,他那样小心翼翼地掩饰着有关黎荣的一切,但十八岁的他,在聂立钧面前根本无处遁形。   有一天他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被铐在电椅上,手臂上有一个针孔,聂立钧拿着遥控器站在他面前,脸色阴沉如水:“黎荣是谁?”   他不肯说,聂立钧就一遍遍加大电击的频率和强度,直到快超过人体极限时他终于承受不住了,他盯着聂立钧,在那三年里唯一鼓起勇气直视他的眼睛:   “他是我的爱人。”   他后来才知道聂立钧给他注射了一种神经性毒品,具有致幻作用的享乐药物,上流社会一度非常流行。如果纯度够高自然对身体损伤不大,但如果注射时刻意加了杂质,沉沦便意味着丧命。   他一遍遍陷入美梦,又一遍遍回到残酷的现实,直到有一天聂立钧忽然对他叹息一声:“你说他是你的爱人,那为什么你都被折磨成这个样子了,他都不来救你?”   这句话像是一枚钢针,即便是在幻象中,也时时刻刻抵着他的咽喉。   理智再为黎荣开脱,感情的天平也不可阻挡地倾斜:为什么他都被折磨成这样了,黎荣都不来救他?   日复一日的心理暗示终于击垮了他,有一天,他终于可以摆脱那种毒品,因为他不再对黎荣抱有期冀,再美好的过去与未来,也在他始终清醒的眼睛里化为泡影。   “他不是我的爱人。”他对聂立钧说,“我不会再爱别人。”   他知道从今往后黎荣都不再是他的爱人,他只是他爱的人。   后来他离开了荒岛,借着金融危机的浪潮东山再起,他以为他可以漠视所有旁人的真心假意,直到听说黎家将接掌家业的消息。鲜红的请帖摆在他桌子上,他看了许久,转身吩咐秘书:“帮我拟一份邀请函。”   他给了黎荣无法拒绝的条件,策划了一场双赢的交易,而黎荣冷漠的眼神和公事化的态度,终于浇灭了他心中最后一丝期冀。   他们在商场纵横捭阖,亦在床上翻云覆雨,可从此,绝口不提爱情。   此后的岁月里他一直有意无意地在黎荣面前摆出一副高傲的姿态:游戏人生中动心的人是绝对的输家,而他爱他爱得太深,黎荣任何举动都可能让他溃不成军------他只剩下这副最后的、还算光鲜的皮囊,早已腐烂不堪的真心必须掩盖在华美的外壳下,无论如何也不能明晰。   “听说你这段时间住了两次院,我看时间,貌似和你那位初恋情人宣布结婚的时间段重合了不少。”聂立钧语调冰冷,“不知道你为了他这么要死要活,他知不知道?我把你在我这里的消息放出去,他肯不肯赏脸来接你?”   沈期只觉五雷轰顶,他全身颤抖,却因为身上的绳子无法动弹分毫。许久,他才对聂立钧说:“我们已经决裂了。你不要……”   不要这么做。他早已清醒认识到的事情,聂立钧为什么要强迫黎荣本人来再一次提醒他?他爱黎荣爱得那么卑微,为什么聂立钧要把证据摆在黎荣面前,让他看到那个求而不得的自己?   那会是无法辩驳的铁证。他这些年的殚精竭虑,都将在黎荣面前无处遁形。   聂立钧望着沈期眼里的恐惧,心中忽然涌上了一丝快意:“没闹上报纸,你们的决裂应该比较和平。”他伸手捏住沈期的下颌,抬起他的脸,眼神既像是爱慕至深的灼热,又像求而不得的憎恨:“这种全副身心爱一个人,真心却被彻彻底底践踏,一丝顾念都没有的滋味,你也该彻头彻尾地尝一次,沈期。”   离岛。   沈乔铁青着脸挂掉电话,躺在沙发上狠狠吸了一口烟。许久,他才拨了一个电话:“孙叔,把黎荣的电话给我一下。”   解释下结尾,老师进来时沈期沈乔还在打电话,虽说电话滚到了地上但也没有挂啊,然后这两只聊得太开心,就忘了沈乔还在听……另外发现bug所以改了下二十二章(??ω′?) 第二十六章 恋人   2012年10月16日,金洋会馆。   黎荣坐在贵宾包厢里,回忆着这几天发生的事。昨天沈家的股东大会他并没有去,代他去开会的秘书回来告诉他沈期出了车祸在医院休养,委派他的亲信来代管公司,听上去似乎没有什么不妥,但沈期这几个月去医院的次数也太过频繁了些。   他有些坐不住,又不敢直接联系沈期,只好去找程望问了情况。但这个走马上任的代理总裁似乎对他颇不待见,只是敷衍地说了句沈总很好黎先生不用担心。   想起两个月前沈期办公室里那一幕,他这个态度也的确正常,但沈期到底是什么情况他还是没有摸清楚。他消失得太彻底,联想起整个背景完全就是一出夺权大戏,但整个沈家完全没有一点类似的传言和风声,以至于连担心都没有一个明确的方向。   所以昨天晚上接到沈乔的电话时,他几乎是想都没想便答应了见面。   沈乔来得比他要晚一些。他落座后便直奔主题:“我想请你帮一个忙。”   “什么忙?”黎荣有些懵。   “去见一个人。如果你觉得人身安全无法保障我可以提供保镖,但你必须去见他。”沈乔眼帘微微低垂,目光却仍旧专注,“如果你真的……喜欢过沈期的话。”   黎荣一怔。   沈乔夹起一根烟,娴熟地点了火:“我知道你们很早就认识了。你这么多年来就没有怀疑过,沈期父亲死后,那三年,他去了哪里?”   “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以为天长地久的爱情,也许只是别人年轻时寻求的一时刺激?”   荒岛上聂立钧曾经对他说过这句话,他那时对沈期这个执意死扛的学生似乎也有些无奈,才会一改往日作风问出了这句话。而沈期的反应是,这又怎么样?   沈弈事实上给了他两个选择。程冀在美国的地位完全可以支持沈期拥有最漂亮的学历,过上一般人能想象的最好的生活,但这样的生活是建立在完全没有在突来横祸面前保护自己的基础上,黑道的仇家随时可能发现他们的存在,再报复没有任何反击能力的他们。   但十八岁的少年还不清楚这些隐藏的忧患究竟是怎样的定时炸弹,一心以为家庭和爱情能够两全。他给黎荣打了电话,问他愿不愿意和他一起走。   “美国?”黎荣似乎是刚从睡梦中醒来,对这个提议感到非常诧异,“去旅游?”   “去留学,在那里生活一辈子,明天走。”沈期说,“私奔吧,罗密欧。”   “我不知道。”黎荣说,“他走的时候谁也没告诉,也从来没和我解释过。”   “你不必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他当年离开香港不是完全自愿,如果他有时间或者有权利的话,一定不会一句话都不说。”沈乔说,嘴角隐隐扯出个带着点嘲弄的笑容,“这几年有个人在照顾他,你可以把他理解为一个对沈期图谋不轨的变态,他在黑道上也是个非常厉害的人物,前几天他回了香港,沈期现在在他家。”   一连串的信息轰炸的黎荣有些懵,他张了张嘴:“那他……”   “他现在暂时不会有事,不管是哪方面。”沈乔淡淡地说,“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那个人想见你,如果你不去,那个人也不会对沈期怎么样,只是沈期会很伤心。”   “为什么?”黎荣紧紧盯着沈乔,口气中有隐隐的期冀,沈期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因为沈期很爱你。”   “你在想什么?”黎荣有些抱怨地说,“我家里帮我联系了港大,我们要去美国也得是大三交换,再说现在我们高中都还没毕业,那个学校要我们?”   曾经那个“高中毕业后去美国进修”的愿望,早已在家长的精密安排下逐渐变形,黎荣已经很久没有向沈期说起那个约定,想来也是清楚可能出现的激烈争吵。而如果他知道和自己在一起可能面对的危险与必然掺杂的势力,他会做出怎样的选择,不言而喻。   “我开玩笑的。”沈期笑了笑,“我家的状况,怎么可能让我去美国?”   “哦。”黎荣懒懒地说,“那就不走了,我睡了,晚安。”   他挂了电话。沈期听着电话那边挂机的声音,终究还是扔掉手机离开了房间。   那是他们十八岁时最后的一通电话。第二天他坐上了聂立钧的飞机,在荒岛上度过了三年之久。   沈期有想过如果将全部真相告诉黎荣会是什么结果,他知道黎荣有答应的可能,因为那时尚还灼热的爱情,但他不想因此绑架黎荣的未来,前几年也许没什么,但当他逐渐认识到自己选择的是怎样一条路时,爱情的冲动真的会让他继续坚持下去吗?   少年人的爱情看似美好,却早已因为前路未知产生了细密的缝隙。如果他们的人生都一帆风顺那自然有挺过去的可能,但那样的人生,沈期并没有。   他没有权利剥夺黎荣干净的人生,所以他轻易放弃了私奔的愿望,但同样,黎荣也没有权利要求他忠诚于曾经的誓言,他对爱情最炽热的勇气已经由黎荣亲自浇灭,重逢后自然也将原本简单的真心变成层层伪装与百般试探,最终亲自葬送了曾经无比珍惜的爱情。   黎荣想起沈期回香港后他们第一次见面,交叉持股看上去是不吃亏,但两个人私下达成的协议出血自然也是他们两个人。黎荣自己占的原始股份持重很大,转移百分之六不算什么大事,但沈家内部的结构注定了沈期转移股份后虽然仍然是第一大股东,但要处理董事会内部的事自然要费更大的心力。他曾经以为这是因为沈期的自负,权衡后明白控制董事会仍在自己能力范围内才进行的赌博,但这种风险都交给自己承担、合作对象完全没有分担义务的事,谁没事会做?   如果原因只是沈期的爱,如果只是因为沈期爱他……   “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黎荣的手情不自禁攥成拳头,“他为什么这么做?”   他为什么不说清楚,为什么要离开我?   沈乔看着他,眼中忽然涌上层层叠叠的,难以言喻的悲伤,良久,黎荣才听到沈乔的答案,那声音与平常的清冷淡漠完全相迥,仿佛是最好的演员用轻轻的咏叹,将至深的情感化为平常:“在家人和责任面前,你的尊严,爱情,梦想,没有什么不能舍弃的。”   沈期其实一直都知道他的责怪并没有多少道理,黎荣对整件事毫不知情,他所以为的未来也不过是自己的臆想,没有真正发生过谁也不知道是什么结果。回香港以后他用利益的诱惑吊着他,床伴的关系纠缠他,也不见得多么无辜。   可他始终无法对黎荣的拒绝真正介怀。三年的时间,每一天都因为聂立钧的折磨分外漫长,再浅的伤口也会深刻入骨,直至刻骨难忘。   胜不了的只是心魔。一念之间,却始终无法越过。   “我不知道沈期和你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但我可以肯定,从2002年我认识沈期开始,我就知道他每一段露水姻缘都是做戏,他真正会不惜冒着自己损失的风险去帮助的只有你。”   “沈期和那个人不是情人,他们的恩恩怨怨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把外人掺进他们的纠纷里的确不对。但沈期拉不下脸告诉你的事,我想我还是要说。”   “不管你接不接受,我都必须让你知道这一点。”沈乔语声淡淡,“沈期很爱你,从他十五岁到现在,二十年如一日地爱你。这是你无法改变,也无法否认的事情。”   黎荣没有说话,他深深低着头,用力揪着自己的头发,沈乔朝他桌前看过去,白色的桌布濡出水渍,那是他在哭。   沈乔心里有些疑惑:他告诉黎荣沈期的事,主要是因为想让黎荣多少有点愧疚,不至于对沈期的事置之不理,但现在,一个隐隐约约的猜测在心里愈发清晰,影影绰绰,却由不得人不信。   “你是不是,也爱他?”沈乔试探性地问。   黎荣抬起头,眼底有情绪过度激烈残留的猩红,他看着沈乔的脸,颤抖着说:“是。”   我也爱他,二十年如一日地爱他。   短暂的震惊后,沈乔心里立刻涌上一股强烈的慰籍。他夹着已经燃完的烟,笑容有些恍惚:   “那真好。”   沈期有的时候也会想,如果有一天黎荣忽然过来告诉他,其实他也爱他,会发生什么?   哪怕只是随口一说,哪怕只是一句戏言,他都会高兴地疯了吧?   只是他从来不敢这么幻想。那就像聂立钧曾经给他注射过的毒品一样,沉沦便意味着死亡。他甚至还想,也许等聂立钧彻底揭开了那道伤疤,他也不会有多难受,那是他早就知道的结果,早就该有的下场。再明白一次也改不了他这么多年来的痴心不改,往后也不过想着他们曾经的时光,慰藉着过下去。   没什么过不去的。   “我送你吧。”黎荣看沈乔的车没有停在车库,以为他没有开车。   “我坐游艇过来的。”沈乔横了他一眼,似乎在鄙视他的地理知识,“过几步路是码头。”他顿了顿,又说,“那个人什么时候找我?”   “就这几天。他通知你时给我打个电话。”   “好。”黎荣点点头,似乎还有些疑惑,“不过你自己也完全可以摆平这件事,为什么你以为我不愿意去,还要来找我?”   沈乔看着他,似乎有些想笑,又没有笑出来。他转过身,呢子大衣被海风吹起,衬得身形愈发挺拔:   “我们只是朋友。去救他,那是恋人该做的事。” 第二十七章 无悔   2012年10月19日。   聂立钧坐在沙发上,审视着眼前的黎荣,嘴角的笑意颇有些古怪:“黎先生,久仰。”   “多谢。”黎荣淡淡地说,“不知聂先生是何方来路,跟沈期又是什么关系?”   “我是沈期的老师。”聂立钧轻笑,“他父亲曾把他托付给我。你可以理解为,我是沈期的另一个父亲。”   “原来如此。”黎荣似乎听懂了聂立钧的言下之意,了然道,“我倒没有听沈期提起过。”   “沈期的事,黎先生不知道的有很多。”聂立钧笑意不改,“毕竟你们只是朋友。沈期的私事,你关心不了,也不想关心,对吗?”   他一字一句说的极重,隐隐有些急躁的意味。黎荣恍做不觉,随手拨着手边的茶杯:“聂先生说错了,我很关心。”他抬起头,直视着聂立钧的眼睛,“我很爱他,不然我为什么听到他的消息就赶了过来?”   一石激起千层浪。聂立钧默不作声,良久才轻轻冷笑:“你爱他,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肯跟他说明白?”   黎荣挑眉,莫名其妙地看着聂立钧:   “我跟沈期的事,为什么还要和你交代?”   客厅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僵。沉默许久,聂立钧才缓缓道,隐隐有些气急败坏的发狠,   “我说过,我是沈期的另一个父亲。”他拔出腰间的手枪,“我不同意你带他走。如果你一意孤行,我也只有选择让你死在这里,也好彻底绝了沈期的念想。”   黎荣低着头,一语不发,客厅门口忽然传来一阵熙攘。二人同时转过身,都愣在了原地。   “错!”沈期不顾身后人的阻拦,踉踉跄跄走到客厅。他狠狠拨开身后想拉住他的人,挡在黎荣面前,双眼直直瞪向聂立钧,“你从不是我另一个父亲!你没有资格决定我的人生!没有资格伤害我爱的人!”   “沈期!”黎荣断喝一声,起身拉住沈期的手。沈期没有反抗,反而紧紧会握住他的。   黎荣抓着他,感到沈期剧烈的颤抖。沈期身体不由自主地晃动着,却仍旧倔强地望着聂立钧。   聂立钧的手下看着三人如今的情形,纷纷不敢上前。聂立钧闭上眼:“都下去。”   周遭人赶紧下了场。客厅里顿时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为什么?”聂立钧冷笑,他站起身,环视着周遭景色,“我在你一无所有的时候收留你,把你教导成现在这个样子。你现在的财富,地位,乃至于维持着一切的才华都是拜我所赐,我给了你新的人生,自然也能改变它。”   “那你是为了什么?”身后忽然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如果你只是为了‘帝王师’的祖训,为什么要对沈先生相逼至紧?老夫曾眼闻苏敛先生对我家小姐的教导,心智身手,可没一样是聂先生的方式。”   男人约莫五十余岁的年纪,相貌并不如何出众,却自有着一番历经风霜后的清沉气场。沈期一看那人面容,呼吸顿时一滞,黎荣握住他的手,安慰道:“别怕。”   聂立钧看向他,口气也不得不收敛几分:“孙先生来了。”   “承家主之命。”孙泱淡然一笑,“家主派我来护送黎先生,为的是保护黎先生和沈期先生的安全,先前在天罗的地方不予营救是为了不给谢先生添烦,现在在聂先生的地方,自然就没有这些顾忌了。”   “哦?”聂立钧冷笑,“这里是我的地方,动起手来自是我占优势。离岛沈家,我要顾忌的也不过是沈嵘师叔和沈芸师妹。但他们过世已久,沈乔那小少爷的面子,还不值得我投鼠忌器!”   气氛一时剑拔弩张。孙泱仿若浑然不觉,只微微一笑:“家主也知道论威名,自己还不能入聂先生的眼,所以今天特意多带了些人来。”他语调忽然有微微的玩味,“若聂先生不放人,今天怕是要失礼,先取了聂先生的命,再带人走了。”   聂立钧微微变色。   直接冲到他家里捅了他实际的难度并不大,但黑道中人绝不会做这种事------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一死,手下的人自然无所顾忌,拼死也要报复凶手。但这个规则,对沈乔并不适用。   沈乔这个人论才能,绝绝及不上他的父亲和姐姐,他这些年能在香港地位超然,甚至在大洋彼岸的美国纽约都犹有声名,除了他亲戚留下的势力人脉着实庞大,更重要的,还是他对自己的能力认知极为清醒,紧跟中央对旁的事能避则避,但他如果要动手,背靠大山便无所顾忌------他积累的势力太强大,以至于想杀一个人,不需要步步筹谋、运筹帷幄,只要一个简单的命令,冲上去蛮干就行。   沈乔派了孙泱过来,显然是真的做了鱼死网破的打算。看来离岛沈家对E.G.的依赖,还真是出乎他意料的深……   聂立钧清楚,今天他是留不下人了。   他转头看向沈期,那张和他父亲有六七分相似的脸上满是怨恨与厌恶,他心中愈发烦闷,忽然开口道:“你要走?”   “是。”沈期淡淡地说,情不自禁又抓紧了黎荣的手。   “如果你走了,我就再也不是你的老师。”聂立钧说,如果听的仔细,他此时的语气其实有着隐隐的哀求,像是等待判决的囚徒,“师生一场的情分,从今以后,一丝一毫都不会有。”   沈期听了,不为所动,他看向聂立钧,冷笑一声,口吻中除了恨意,再无一丝多余: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我从来没有你这个老师,我想父亲,也一定希望跟你不是师兄弟!”   “砰”。   地上传来金属掉落的声音,聂立钧手中一直握着的枪柄竟被生生捏碎。他紧紧盯着沈期,许久,目光终于收敛起一切多余的情感,重新恢复平常的阴冷。   “你要记住这是你说的话。”聂立钧看着沈期,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希望你不要后悔!”   沈期直视着聂立钧,黎荣的手仿佛带给他无穷的勇气,令他再无畏惧:“你放心,我永远不会!” 第二十八章 大梦   孙泱今天的确带了不少人。黎荣和沈期顶着一百多号西装革履的保镖的注视,跟着孙泱走到一辆凌志车面前。孙泱打开车门,问:“是我送你们,还是你们自己开车?”   “我开车吧。”黎荣说,转过头看着身旁的的沈期,“你觉得呢?”   沈期插着手,无所谓地弯了弯唇:“好啊。”   孙泱了然一笑,将钥匙递给黎荣。两个人坐上车,没一会儿就跑远了。   上了车沈期就没再说话,他低着头,手指不自觉交叠在一起。黎荣不时侧过头看向他,却也没有说话。   他想起二十年前,下了晚课后他和沈期一起回家。那其实只是从教室到校门口的短短一段路,却因为只有两个人显得格外空旷漫长。那一天其实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可他看着沈期的脸,忽然就下定了决心。   “沈期,跟你说个事。”   “说。”   “我喜欢你。”   “……”   “你说什么?”十五岁的沈期站在贵族学校的林荫道上,侧头斜睨着身后的黎荣,“我没听清。”   “我说,我喜欢你。”黎荣再度深吸口气,“是那种男女夫妻之间,想过一辈子的喜欢,沈期。不是对朋友或兄弟。”   “我没办法再当你是兄弟,从我发现我喜欢你的时候起。你如果不喜欢可以讨厌我,避开我,我绝不会纠缠你。”   “但我喜欢你,是我的事情。”   沈期不语,抬头望向头顶的月光。黎荣站在沈期背后,注视着他的背影,良久他才听到沈期轻笑一声:“错。是我们的事。”   “为什么?”   十五岁的沈期慢慢回过头,眉眼弯弯,笑意盈盈。他背着手站在路灯边,身后的紫荆树在地面上折射出凌乱的倒影:   “因为我也喜欢你。”   他这些年一直不想回忆过去,就是不希望过于惨痛的对比提醒他今不如昔。可他却从没有想过,他们曾经那么相爱,那样的感情,又岂是轻易就能磨灭的?   所幸现在还来得及。   黎荣把车停在他家。沈期看着大门的牌匾,挑了挑眉:“下车?”   “对。”黎荣干脆地说,“今晚住我家。”   沈期不语。   做床伴时他们有个心照不宣的规矩,他们可能在香港每一个会馆或酒店做爱,却绝不会踏足彼此的家宅。“家”是太过私人、太过亲密的领地,不属于床伴能逾越的界限。他们苦心孤诣维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自然也不敢逾越雷区。   黎荣现在说这句话,用意不言而喻。   “你在聂立钧面前说的话,是真的吗?”沈期终于开了口。他注视着黎荣,眼里是强烈到近乎浓郁的期冀,“你说,你很爱我?”   终于到了这一刻。黎荣转过身,伸手按在沈期的肩膀上:   “我爱你,发了疯一样爱你。”他凝视着沈期的眼睛,哑声道,“我说的不是假话。”   沈期不语,良久,他捂住脸,喉头涌现破碎断续的声音:   仿佛一个遥远到你不敢遐想的事物,有一天忽然被主人恭恭敬敬地递过来说是你落下的------黎荣说他爱他,爱他爱得都发了疯。   沈期慢慢瘫倒在座椅上,抑制不住大笑大哭:他知道自己这样一定狼狈至极,卑微低贱得近乎可笑。但强烈的喜悦已经彻底吞没了他,以至于所有的理智都丧失了。   黎荣想抱住他,身子又被安全带和方向盘卡住。他只有费力地扭过腰,胡乱地抹着沈期脸上的泪水。许久,沈期才渐渐平静下来,他用脸抵着黎荣的手,轻声道:“我也是。”   我也很爱你,从十五岁开始,一直都爱你。   两个人保持了许久这个姿势才终于分开。“说下你这些年的事吧。”黎荣说,“比如沈乔,程望,还有聂立钧。”   沈期和这三个人的关系是他最不解的,排名分先后。   “好,先说木头。”沈期懒懒地说,“我们是朋友,比苹果派还纯洁的友谊。当然我们的感情还没有好到他能替我灭了聂立钧的地步,只是我们在黑道上有很深的利益牵扯,他要确保我的生命安全,今天才会派那么多人。”   “阿望。”沈期微微低敛了眉眼,整个人都温柔了几分,“他是我亲弟弟,从小在美国长大,我真的没有重口到对自己弟弟下手,你怀疑我们关系时我没当场灭了你,充分体现了我对你深沉的爱情。”   “至于聂立钧,他不是我的父亲,从来都不是。”沈期勾了勾唇,似乎还是对聂立钧那句话抱有芥蒂,“阿望的养父才是我另一个父亲。他叫程冀,跟七年前那个得诺贝尔奖的华裔科学家不是重名。”   他谈起程冀时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像个夸耀父母的小孩子。黎荣看着他,嘴角也不自觉上扬:“嗯,我知道。”   两个人又沉默了片刻,黎荣忽然问:“那你当初离开香港时,为什么不和我说清楚。”   “你未必愿意和我走。”沈期知道他一定会问这个问题,也早就想好了答案,“就算你愿意,我也不想拖累你,再说……”   “我知道。”黎荣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可沈期,你一个人能熬过来,我们两个人也可以。”   沈期一怔。   一个人可以,两个人自然也可以。   这个简单的道理他何尝不明白?他顾忌的只是黎荣的意愿,而黎荣一直愿意和他一起承担。   沈期忽然有些后悔:如果他当年没有孤身离开,而是坚持和黎荣在一起,他们这些年也许会磕磕绊绊,却绝不会浪费这么长的时间;   可他又庆幸他当初选择了离开。他们错过了十八岁的夏天,错过了十七年的岁月,却毕竟还有往后的几十年。   “过去了。”沈期打破了沉默,“我们现在都过得不错,在乎的人也都好好的。”   “是啊,都过去了。”黎荣也笑道。   握着沈期的手走上台阶时,黎荣只觉得这二十年的时光,仿佛只是轮回一场:   二十年前他带沈期回家,煞费苦心在父母面前伪装朋友的假象,在房间里翻滚打闹,憧憬着向他们坦白的那一天;   二十年后他们牵着手走着同一条路,将过去的误会、犹疑、伤痛与挣扎彻底抛下,只余下七千多个日夜都不曾遗忘的深爱。   “黎先生。”沈期站在金碧辉煌的大厅里,饶有兴致地说,“你不觉得在这个意义特殊的日子里,我们该做点二十年前做不了的事吗?”   上一章有一段被我挪过来了。这章写得比较粗略,明天再改下吧~   从这章开始黎先生出场即发糖,推动剧情的任务交给配角和副cp。本文现在大概只写了一半多一点,毕竟沈期大大还有一大堆家务事没有料理完ㄟ( ▔, ▔ )ㄏ 第二十九章 一念   沈期第二天起床才想起给程望打电话报平安。电话那头,程望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冷不淡:“没事就好。什么时候回来?”   “这几天。”沈期答道,“公司现在怎么样?”   “现在公司里的人闹不起乱子,您如果想在外面多待一会儿也没有问题。”程望似乎是在笑,语气总有种隐隐的古怪,“您开心才是最重要的。”   沈期总觉得程望话里有话,但出于对弟弟的信任并没有怀疑什么:“那你多忙一段时间,注意下身体,早些休息。”   “好。”   沈期挂了电话,扭头便看到身侧似笑非笑的黎荣。男人赤/裸的身子贴着沈期的,口舌在他脸颊边喷薄出温热的气息:“你说的‘多忙一段时间’,是打算陪我几天?”   “随你。”沈期伸手抓住黎荣的枕头角,两个人的脸庞又靠得近了些,“我认为我们很有必要继续我们耽误了十七年的毕业旅行。”   “去美国?”黎荣挑眉。   “可以,环加州的公路旅行怎么样?我出规划,你出钱。”   “算盘打得真响。”   “那也是因为你愿意挨。”   黎荣不予否认。他低低一笑,低头吻上沈期的唇。沈期没有反抗,仰头回吻。他们生疏太久,早已不再谙熟恋人的习惯。他们都需要时间重新拾回曾经的默契,而肉体的亲密接触无疑是最快捷的方式。   打断缠绵的是一阵不合时宜的铃声。沈期正想暗骂,一看来电人是沈乔顿时决定明骂。他伸手一刮接听键,也不顾及黎荣还在旁边,没问候就直接劈头盖脸问候起沈乔:“专挑别人一天里最不想有外人打扰的时候打电话,你是何居心?”   “如果不是我给你男朋友打电话,你现在是在家独守空房,还是对着聂立钧那张老脸?”沈乔凉凉地说。   “那要不要我也私自给你的前男友打电话,争取让你也过上有男朋友的日子?”沈期挑眉。   “滚!”   两个人又吵了几句,才终于聊到正事:“你以后打算怎么办?”沈乔问道,“怎么给你弟弟解释,怎么处理公司间的合作,还有全香港的名流圈?”   “阿望不会管我跟谁谈了恋爱,他只在乎我开不开心。”沈期懒懒地说,“工作的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至于别人……”他眼波微扬,有些示威似的看向黎荣,“只要该负责的人肯负责,我管他们干什么?”   他明显是在要求黎荣递投名状。沈乔识趣地接口:“也对,该负责的人得负责。如果不负责我有没有必要和你再商量一下我之前那个建议,雇杀手阉了奸夫捅了淫妇再毁尸灭迹?”   “不用商量,直接动手就行。不过你必须负责我的订单售后服务一条龙,保证奸夫能躺在我床上一辈子生活由我护理。”   “你能有那个耐心亲自护理?要不要我连高级护士都顺便帮你找了,免得你每天对着龙床操太监的心?”沈乔一声嗤笑。   沈期了然点头:“正有此意。”   两个人一唱一和格外开心,犹如黎荣年初脑抽看的春晚相声。他实在听不下去了,伸手夺过沈期的手机按了关机键:“他真的给你建议过?”   “真的。”沈期认真地点点头,“这是我们黑道上的人处理情债的通用方式。”   “也就是说我以后都没有出轨的机会?”   “当然。”沈期微微挑起眉,“你要记住黎荣先生,之前我以为我是单相思,所以不要求你身心任何一方面的忠心,被你气出胃病也有自知之明地偷偷跑去医院。”他把黎荣按在身下,桃花眼微微眯起,眼波流转格外动人,“但现在你正儿八经的床上了,正儿八经的白表了,我现在是你盖章承认过的三十六年人生里唯一的爱人,所以请你拿出最起码的自觉,用包括但不限于直接间接口头拒绝的方式杜绝我以外新欢旧爱招惹你的可能,确保我耳朵里,不会出现任何关于你的捕到风影的花边新闻,否则……”他微微抬起下颌,“我年纪大了不喜欢折腾,但我能保证我们十九年前圣保罗男女中学(1)的校友可以再度回忆起我吃醋时的场景,并且感叹一句混了十多年黑道就是不一样,报复水准上升的level呈立方级。”   “我明白。”黎荣认真地点了点头,“那请问我有没有权利要求你也做出同样的保证,并对你关系过于密切以至于导致误会的朋友产生他会挖墙脚的怀疑?”   “你放心。”沈期睁着无辜的眼睛,“如果我们真上床了沈乔一定在我下面,你们构不成竞争------当然你一定要当他的竞争对手现在就行。”   他现在正被沈期按在身下动弹不得,沈期手劲不小,黎荣一时半会还真不能反压回来。他索性没有白费力气,直接递上投名状:“我不会吃他的醋。你和谁玩得好是你的自由,你可以干涉我,但我不会干涉你。”   黎荣是真的没有吃沈乔的醋:他现在有光明正大吃醋的资格沈乔功不可没,何况也许连沈期自己都没发现,他和沈乔在一起时那种不自觉的轻松。黎荣曾经因此误会,但现在他只庆幸世界上还有沈乔这么号人。   能遇到一个让自己卸下心防的人太难,爱情有时也意味着沉重。这些年沈期活得太累了,他不想再因为自己的原因让他继续不开心,毕竟沈乔能给沈期他给不了的。   至于沈期自己怎么想,那就是他的事了。他肯为了他患得患失他还求之不得,又怎么会不开心?   沈期耳根微红,显然是被哄住了。他翻了个身,侧踢了黎荣一脚,懒懒道:“比起甜言蜜语我更喜欢实际行动,明白意思吗黎荣先生?”   “当然明白。”黎荣也侧过身,用下巴抵了抵沈期的发顶:“都依你。”   “还在做实验吗,小周?”   研究所,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路过实验室,有些好奇地问里面穿着化工人员白大褂的年轻人。周卓然从仪器前抬起头,戴着口罩和眼镜的脸看不出什么表情神色:“还有四分钟,我写完实验报告就回去,钟严前辈。”   “哦,那我先回家了,你记得让清洁工把器材归位。”   “我让他们先下班了,器材我自己整理就行。”   钟严点点头,目光中有不加掩饰的喜爱和欣赏。香港的研究所制度并不如美国完善,生活物价也高,即便是在沈期资助的这家数一数二化学研究所里待遇条件也没办法和美国比。他和周卓然是美国母体研究所里唯二来到香港的相关人员,他离开美国是因为专业主攻方向狭窄,年纪也偏大,在美国找不到下家,来香港也是顺理成章。周卓然当年留下却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   他是程冀博士最喜欢的弟子,哈佛的高材生,程冀去世时他才二十七岁,前途不可限量。当年哈佛一直挽留他,美国科学院也对他伸出橄榄枝,他却选择和研究院一起来到香港,不可谓不大跌眼镜。   来到香港后钟严曾经问过他为什么留下,周卓然的回答是他不想看着程冀的心血被别人动用,自己却只能不闻不问,他没办法为程冀做什么,只有来香港完成他未竟的研究。   钟严至今都记得周卓然那时的眼神,俊秀温文的年轻人搁下笔,眼中的悲伤与愧疚浓郁如实质。现在这种顾念师恩甚至肯为此耽误前程的孩子太少了,钟严对他的好感自然也愈发强,一来几去他们竟有了些忘年交的味道:“那你自己早点回去。年纪轻轻别把自己累坏了。”   钟严掩上门,实验室里只剩下周卓然一个人。他在笔记本上写了几行,戴上手套开始整理器材,几分钟后到更衣室里脱下白大褂和口罩,取出寄存的手机。   他联系人不多,除了同事就只有程望一个人。程望在七点钟给他发了一条短信,用语一如既往地简练:“事干完了。什么时候回来?”   “刚下班,大概半个小时。”他伸手敲了两行字。   程望很快回了他:“嗯, 等你做饭。”   周卓然微微一笑,正想调侃他几句。可他还没来得及把消息从缩略框点开,一个陌生号码便打了过来。他看着那个号码,伸手划开接听键:“喂?”   电话那头是一个中年男人,声音有着挥之不去的阴冷:“事干得怎么样了?”   “E.G.的核心生产技术是沈期亲自把控,我还没研究出代替方程式。”周卓然答道,“不过我已经研究出质子的具体个数,通过实验验证可以反推出方式,只是需要时间。”   “化学上的事我不懂,你只要告诉我,你的进度就行了。”男人冷冷地说,“十二月之前,能不能给出配方?”   “能。”   “那就好。”男人口气似乎微有些松动,“程望呢,他怎么样?”   “他信我。”周卓然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一定要让他亲自动手吗?”   “一定。”男人语气和缓了些,内蕴的力度却仍旧决绝,“如果沈期是E.G.的唯一持有人,G.H.就会竭力保护他,而如果我们有了E.G.的配方甚至是改良版配方,就算沈乔还是执意支持沈期,他所能动用的资源也不比从前。打蛇打七寸,他不动手,沈期怎么会投鼠忌器?只有程望继承了专利,他向沈期动手才不会遭到G.H.的报复。你明白吗,卓然?”   “明白。”周卓然顿了顿,“我都明白。”   “明白就好。”男人似乎是笑了笑,“这几年我让你做的事你好像越来越不情愿,问的也越来越多。怎么,后悔了?”   周卓然心中一紧。   这几年有没有后悔,他自己也说不清。七年前他给出了那把钥匙,以至于不得不用一个又一个谎言去弥补,一次又一次背叛去赎罪。可若不是他给出了那把钥匙,他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接近那个阁楼上的少年,程望于他永远只是一个触不可及的幻影,而不是同他朝夕相处的恋人。   他这些年做过的孽,沾过的血,都是源于当年的应允。可不曾应允,他如今必然一无所有。   “我没有后悔。”他淡淡地说,“从来没有。”   挂了电话,程望那条短信还静静躺在提示框里。周卓然看着那五个字,终究没有回复,锁上屏揣进兜里便离开了。   (1)香港著名贵族学校。 第三十章 临渊   沈期说离开,还真是干脆利落地离开。他二十五号坐飞机携男友离港赴美,将香港的事情通通甩给自家弟弟。对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沈乔表示坚决谴责,丝毫没意识到自己抛下北京的事来香港赋闲隐居本质上同沈期一样罪恶。   只是沉浸在爱河里的男人自然不会管身边单身基友的不满。沈期大大非常亲民地订了加州自由行,人生第一次坐了飞机普通舱,十六个小时的机程全数靠在男友肩膀上睡得昏天黑地,下了飞机还保持树袋挂熊形态。   黎荣对此无话可说。   下了飞机他们就在当地租了辆越野车,香港的驾照国际通用,只是习惯了专车接送的两个人还是开车难免生疏。好在在公路上撞了几次后黎荣总算恢复了当年拿驾照的水平,起码在路上遇到障碍刹个车时,不至于连累沈期撞一次车窗。   两个人一路走走停停,最后在圣巴巴拉(1)落脚。现在不是旅游旺季,他们很容易订到一个海边的房间,打算在这里住上几天。   当天晚上两人在栈桥尽头的餐厅里吃了当地特产的生蚝,便一同去海边散步。夕阳格外浓烈,照得海面也成了近乎胶质的橘红,沈期走着走着忽然停下了,手插在衣兜里,随脚踢了一块石头到海里。   “怎么了?”黎荣也停下来,转过头关切地问。   “没什么,只是不高兴,我们为什么都不年轻了。”沈期说。   出来旅游他们都穿着休闲服饰,乍一眼看上去还像是二十多岁的人。他们像年轻人一样飙车,游泳,在酒店里疯狂做/爱,可他们毕竟不年轻了。   也许美国天然便带了狂野粗犷的气息,对过去岁月的遗憾也正是在来了这里后一日日强烈------他们现在拼命追求的,想抓住一丝半缕的青春恣意,原来并不是不能拥有的。他现在有多开心,多沉浸在爱情的甜蜜中,午夜梦回时就有多痛悔曾经的懦弱。   十四年的时间,他们毕竟是分道扬镳的十四年。   黎荣沉默许久,低叹道:“沈期,我们还有未来。”   他没办法安慰沈期,他和沈期犯着同样的错,品尝着同样的苦涩,但过往无法逆转,他们能做的唯有将遗憾加倍弥补于未来。   沈期听到“未来”两个字,心里忽然有些发憷:未来毕竟是太过遥远的事,他无法预计会发生什么事情,也无法保证命运会不会像他十八岁一样,再度给他开一个巨大的玩笑,让他刚刚柳暗花明的人生重新推向深渊?   “是啊。”沈期说,将心底的的不安压了下去------在担心的事没有真正露出迹象前,人总是习惯性地安慰自己,“现在越来越觉得我矫情。”   黎荣想起这些日子流行的某部电视剧,失笑道:“你贱人嘛。”   “再贱没你贱。”   “哦,请举例说明?”   “不用举例,直接看脸。”   “……”   如果不是那通电话,他们也许真的会在美国玩得乐不思蜀。那天是十一月十四日,他们清晨起来正打算去晨跑,沈期忽然接到一通电话,看了来电人便去了阳台。   黎荣等了十分钟,沈期才从阳台出来,他脸色凝重,甚至有隐隐的惊慌与愤怒,黎荣心下一沉,知道多半是出事了。   “我想回香港。”果不其然,沈期说,“有事情要处理。”   他没说是什么事情,黎荣也没有多问的意思。他略微担忧地看着沈期,终究还是道:“好,我们回去。”   沈期应了一声。他把手机放回背包,左手无意识掩住心口。胸膛下的心脏此时飞速跳跃着,连呼吸都有些艰难。   他一直担心的,殚精竭虑避免的事,可能在他没有留意的许久以前,就已经发生了。   当周卓然听到开门的声音时他并没有惊慌,他知道该来的总会来。   沈期进门后就径直坐到了客厅正中间的沙发上,周卓然站起身,恭谨道:“沈先生,有何贵干?”   “你认识我?”沈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全香港的人都认识您,何况我也算是您的员工。”周卓然彬彬有礼地回答说,“您有这里的钥匙吗?”   “别装傻。”沈期冷冷地说,“你认识我可不会是来了香港以后。十四年前,你就已经从你好叔叔那里听说过了吧?”   周卓然眉心肉眼能辨地一紧,说的话却还是滴水不漏:“我的叔叔有很多,不知道您说的是哪位?”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你们的血缘关系和收养关系,公安局查得出来,他资助你去美国读书,也不是没有汇款记录。”沈期冷冷地说,“你来我的研究所工作,住在我下属的家里,能说不是别有居心?”   “聂先生的确是我的叔叔和抚养人。”周卓然说,“但我不知道这对您来说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我受教于程冀教授,毕业后一直在他的研究所里工作,来香港也只是为了履行对程教授的承诺。至于我为什么住在这里……”他微微一笑,隐隐有些示威的意味,“我的爱人在这里,我自然也只能住这里。”   沈期眼中不受控制地涌出愤怒的情绪。他起身,俯视着周卓然微微低下的脸孔,他的神情虽说佯装平静,在沈期眼里却无从遁形。但另一方面他完全懒于掩饰自己的破绽,因为他清楚沈期心中已经有了答案,而只要他不说,沈期就什么也问不出来。   沈期也想到了这一点,他微微一笑,眼神冰冷中带着淡淡的慵懒:“我不管你为什么留在研究所,为什么接近程望,他养了你这么多年,多少也有些感情吧?不知道如果我把你扣押在我的地方,聂立钧会不会拿出些东西来交换?”   周卓然不语。片刻,门口忽然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你想干什么?”   两人同时回望。门口,程望提着公文包,眼神冷漠近乎凌厉。沈期心里虽有些诧异,眼神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柔和了几分,上前拉住程望:“你回来了?”   程望眼神微敛,看不出什么情绪。他忽然拍掉沈期的手,丝毫没有平时的亲近:“这里不是沈董的地方,不知道沈董有何贵干,和我朋友又有什么纠纷?”   “他是商业间谍。”沈期没有看周卓然,目光仍凝视着程望的眼睛,“不管你们是什么关系,我今天过来是带他走,按我的办法处理。”   “他不是!”程望似乎完全没有发觉沈期眼中的郑重,一字一句地说,“我不管你又有什么计划,但你不能动他。”   “程望!”沈期似乎也有些动怒,“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你听话。”   沈期话音刚落程望便笑了起来,那笑容带着讽刺,讥诮,还有难言的悲伤与决绝,只是此刻的沈期和周卓然都无法完全发觉。   “你凭什么来管我?”他冷冷地看着他,那目光中的生疏冷漠如同尖刀刺痛着沈期的瞳孔,“凭你是我的上司,伯乐,还是说,哥哥?”   (1)SantaBarbara,美国加州海滨城市。 第三十一章 歧路   “凭你是我的上司,伯乐,还是说,哥哥?”   他那么轻描淡写地说出那两个字,仿佛全然没有意识到那背后他分明知晓的不可说。同样震惊的还有周卓然,他看着对峙的程望和沈期,眼中尽是惊愕,好像他们的对话揭示出的,是他从来没有想象过的事。   沈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无力思考程望诡异的态度背后的根由,只是一味震惊于他所看到的表象------他从来没想到,程望会用这种口气跟他说话。   他们是这世上真正相依为命的,彼此唯一的血亲。他反对的事,他不喜欢的人,程望再喜欢,也会遵照他的要求。   他是那样笃定这一点,以至于来兴师问罪时根本没考虑过程望的意思。可现在他最深爱的,同他最亲近的弟弟挡在周卓然面前提防地看着他,如同狮子面对捕猎的对手。   这是他从没有料到的诡异场面,可居然活生生浮现在他眼前。   程望似乎对他们的表现早有预判。他走进门,直视着沈期的眼睛,眼中是极力压抑仍止不住丝丝溢出的恨意:“你在美国玩得很开心是不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拥有的一切是怎么得到的?”他下颌微微扬起,眼神是难以言语的,刻骨的怨毒,“你有没有忘记,为了你今天的幸福,你牺牲过什么,又------”   他语调忽然一顿,嘴唇打着颤,像是完全无法把真相说出口似的。周卓然拉住他,低声唤道:“Vinson,别说了。”   沈期整个人都没办法搞清楚现在的状况,残存的理智让他意识到现在在周卓然面前掩饰关系已经全然无用,他注视着程望怨恨的眼睛,试图辩解:“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阿望,不管别人对你说过什么,你都该信我。”   “信你?”程望冷笑,他苍白的脸庞泛起近乎病态的,仿佛下一刻便要沁出的殷红,显然已经气急败坏,“从小到大你来看过我几次?我大学时又是谁把我扔在美国不闻不问?我告诉自己你爱我,你不来看我有你不得已的原因,所以我想尽一切办法也要回香港,可你怎么对我的?你怎么看待我的?你还挂着‘哥哥’的脸皮不过是因为我对你还有价值,在你眼里你恨不得我十六岁就死在家里,对不对?”   “……”   “……”   沈期搞不清楚状况,周卓然看上去也有点蒙。他的手停在距程望腰间十几厘米的位置,伸也不是收也不是。 没人注意到程望眼中一丝隐隐的放松。他仰起头,轻微地冷笑着:“我们不是兄弟,法律上不是,感情上也不是。沈先生,如果您执意要在我家对我的爱人动手,我只有考虑报警,举报您非法入侵了!”   “……”沈期清楚他今天不能就这么走了,可心中仿佛有另一个声音持续不懈地暗示着,他现在是这出戏剧中多余的人。此时他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他下意识看向来电人,沈乔。   “不管你现在在哪里,立刻回多加利山。”沈乔冷漠的声音竟有些隐微的焦急,回荡在在客厅里如同浮动的幽灵,程望的目光朝沈期手中的手机稍稍挪移,漂亮的眼睛含着细微的,辨别不出的情绪,“越快越好。”   他没有挂了电话,细微的震动声在客厅里孤寂地回响。沈期看着程望与周卓然,再想起沈乔,觉得这一切呼应地太过恰好,仿佛被人精心编排过-------   他该信沈乔吗?   有一瞬间,他忽然觉得他身边其实虚幻且充斥谎言,唯一一个没有骗他,愿意无休止站在他身边的人,不在这里。   “好,我马上过去。”沈期低头说了句,将手机揣回兜里,抬眸的瞬间他无意识地与程望对视,心中仿佛有联结破碎的声音-------   像是相连的骨肉终于割舍,又像他终于发现,他们的人生,他们选择的路,早就是两条反向的射线,随着时间的推逝,一日日遥不可及。   九龙,多加利山。   “这是什么?”   沈期望着盒子里那块玻璃碎片,问道。而沈乔的语调沉静,细听能分辨出淡淡的伤感与无奈:“程先生家里的东西。他在家中有实验室,为了防止实验事故他在实验室外安置了防护罩,采用的是白宫安保所用的技术。由于程先生还有实验方面的需要,防护罩内侧有一层含有七种惰性元素的涂层,这种高级防弹玻璃五角大楼只特批了七次民用,且只有程先生这次五角大楼特别批示将军方研制的另一项技术与之结合运用。这片玻璃经过验证,成分结构完全符合五角大楼的描述,可以确定是程先生家中事物。”   “这又有什么意义?”沈期心怦怦直跳,急迫地问。   “这块玻璃没有涂层的那一面,有很浅的弹痕。”沈乔沉声道,“火灾发生当天,程先生家中并非只有他一个人。”   沈期愕然。   程冀死得突然,只是事发现场尸体并没有异样不安的举动,现场又发现了两人骨灰,他也就自然而然以为是他殉情自杀,打开玻璃罩的行为也被理解为防止实验室里的含毒化学气体外泄。   他从来没有想过不是自杀的,另一种可能。   “据我所知,那一天并不是非常重要的日子,而且三天后程先生还有一个去耶鲁的讲座,完全看不出他有自杀的打算。”沈乔深深看了沈期一眼,“沈期,你有没有想过,程先生其实是被迫自杀?”   沈乔虽在问,事实上却是肯定的口气。而他话语中的潜台词,不言而喻。   “程叔有个学生,叫周卓然,我前天刚发现他是聂立钧的侄子。”沈期艰难地说,“他来替聂立钧抢父亲的骨灰,但程叔打开了隔离罩,在里面自杀,周卓然想过用枪轰开隔离罩,没有成功,是这样的吗?”   “门锁与庭院都没有被破坏过的痕迹,从程先生的生活习惯上来讲凶手必然是他很亲密的人,你说的那个周卓然的确有很大嫌疑。”沈乔说,“如果他是聂立钧的侄子的话,一切就解释得通了。这是最接近真相的解释。”   沈期不语,良久他忽然轻微地抬起头,注视着沈乔带着暗绿色的深邃眼眸:“你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沈乔一愣,旋即解释道:“程先生死后五角大楼回收了防护罩,乔治·洛克特对这项技术很感兴趣,托关系从五角大楼要了一块分解后的碎片。最近这项技术似乎有了进展,这块碎片对他也就没有了意义。我听说了就让他送给了我,想着你也许会有兴趣。”他眼尾微微一扬,睫毛有轻轻的颤动,“昨天才送到我手上,我玩了玩,碰到了弹痕,才想到了这些。”   无懈可击的解释,只是难免巧合过分。   沈期紧紧盯着沈乔的脸,却终究无法从中找到一丝破绽。他知道,如果沈乔想隐瞒他什么,那他花再大的力气,也无法看破他的伪装------说到演戏,他从来不是沈乔的对手。   他因为程望的事情不知所措,沈乔却在这个节点为他揭开尘封的真相,那下一步呢,会不会又有另一个人做出他完全无法想象的,出乎惯性的事,将他强行扳到另一个茫然未知的方位,等待着同样茫然未知的结果。   他不喜欢这种被摆布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好像他仍然是十八岁那个对前路惶惶未知的少年,他竭尽全力想主宰自己的命运,可那努力不过是徒劳无功。   “留给我吧。”沈期说,眼中隐隐有些疲惫,“时候不早了,回离岛去吧。”   他拿起盒子进了卧室,沈乔注视着他的背影,眼睫有些黯然地低垂,却终究一言不发。   请相信程望真的是全文智商担当,演技担当沈乔表示哪篇文都没人能和他抢╭(╯^╰)╮   不造为啥今天感冒加鼻炎中耳炎居然帮我度过了卡文期……灵感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 ̄)╭ 第三十二章 双戏   2017年11月18日,九龙。   周卓然将一个盒子放到聂立钧面前,淡淡地说:“都在这里了。”   盒子里是一张便签和一小袋白色粉末。聂立钧看了一眼:“能量产吗?”   “能。”   聂立钧微微一笑,将盒子推到一边:“我希望我的工厂可以替我检测。”他没再说盒子的事,转而问道,“他现在怎么样。”   “情绪不错,昨天刚飞去美国参加同学会。”周卓然知道他问的是谁,“没什么需要担心的。”   “那就好。”聂立钧道,语气情不自禁柔和了几分。他看着面前缄默的周卓然,忽然问道,“这些天在他面前演戏,很辛苦吧?”   周卓然一震,望见聂立钧审视的眼睛,终究还是实话实说:“是。”   “呵呵。”聂立钧似乎有些感慨,“无时无刻不欺骗自己爱的人,的确很辛苦,尤其是暴露的代价决不能接受时。”他忽然定定地望向周卓然,“你后悔过吗,卓然?”   他后悔什么?   后悔留在研究所偷盗E.G.的配方,后悔配合聂立钧编造谎言离间程望和沈期,后悔九年前拿枪指着自己的恩师,还是后悔在一切一切的最开始,他交出了那把钥匙?   如果不是那个最初的谎言,他现在还会不会过着这种提心吊胆,时刻担心自己拥有的美好生活顷刻间便会破裂的日子?   “后悔没有意义。”他最终说,眼中无奈中蕴着迟疑地坚定,“我改变不了什么。”   这显然不是一个足够乖顺的答案,但聂立钧微微缓和的面色似乎证明了这才是他期盼的回答。他幽幽道:“明白就好。”   周卓然颤了颤,低眉道:“是。”   周卓然离开了。书房里只剩下聂立钧一个人。   聂立钧的书房布置非常简单,除去必要的桌椅书架便再无他物。哪怕是书桌上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摆设,除却一个实木相框。   相框里是一张三人合影。中间是一个俊秀男子,左侧则是看上去还年岁尚小,眉眼倔强的他自己。聂立钧将目光投向最右侧的男子,他还是最当好的年纪,一双桃花眼轻微眯起,模糊的像素也抵不过飞扬的神采。   沈弈生前他们的关系其实不算多密切,仅有的一张合影也是托了老师的面子。他站在他们中间,如同他们连接的纽带,除却师兄弟的名分,再无他物。   沈弈从来没有给过他任何许诺,也从未若即若离,他狂热的爱情从来只是一个人的独角戏。   曾经这并不是他在意的事物,毕竟他可以欺骗自己沈弈也从来没有给予过别人爱情,而帝王师在绝境中互施援手的传统,给予了他们不同于陌生人的,生死交托的信任。有这份信任,他便可以告诉自己,他对他毕竟不是一般人。   可他所有的认知,所有贪婪舔舐着的温暖,原来都建立于谎言与隐瞒。   聂立钧深吸一口气,手指眷恋地抚上沈弈精致的眉眼,着魔似的喃喃:   “快结束了,你骗我的,我骗你的。”   “我没有背弃承诺,师兄。但黑道的宿命你逃不开,他也别想逃开。”   “帝王师的传人不会拥有爱,不配拥有爱。”   “我不会伤害你的后代,但我不会放过那个你想骗我保护他的人。”   2017年11月19日,美国,康涅狄格州纽黑文耶鲁大学,高街。   这是一幢外貌独特,风格类似希腊神庙的褐岩建筑,三层高的建筑设有地下室,褐色条石的外壁藤蔓盘绕,建筑的屋顶上还可以停靠多架直升机。但这处建筑扬名耶鲁并非其设计与外在,而是因为它的身份------耶鲁骷髅会总部。   在骷髅会成员口中,这里有个别称“墓穴”。每一位新入会的成员都需要躺在地下室的棺材里诉说自己曾经的性爱经历,再进行涂油仪式象征“新生”。扣着重铁大锁的门向来关闭着,打开只有两个原因,迎接新会员,或老会员的重聚。   此时屋内人声鼎沸,砖砌的老建筑延续旧时的习惯烧着壁炉,炙烤出带着煤渣味的暖气。一个金发绿眼,操着一口RP口音(2)的年轻男人朝坐在壁炉边的另一个穿着深灰色毛衣的男人努了努嘴,道:“少加些煤,Patrick。灰尘有点大,可能会损害Vinson的气管。”   帕特里克耸了耸肩,示威似的又夹了一块煤进去:“你担心太早了,Adam。你猜猜小Vinson现在是在长途航班上睡觉,还是在酒店里倒时差?”   “没错,他总是最慢的一个。”坐在帕特里克旁边的一个穿着同款毛衣的男人附和道,“谁让他的家乡离纽黑文最遥远,他还不愿意来美国陪我们一起工作。天知道我多怀念那几年有他帮助我的日子,共和党的幕僚府里简直是一群饭桶!”   “十二月才开始总统换届,现在说饭桶还为时过早,Donald。”说话的男人长着美国人最常见的金发蓝眼,口音明显辨别的出是纽约人士,“大象踩驴子一脚还不是全无可能,贝拉克已经是跛鸭(4)了,不是吗?”   “呵。”唐纳德哼了声,看上去还有些恹恹。帕特里克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唐纳德耳根顿时红了几分。纽约口音的男人看着这一幕,心情顿时有些微妙,转头向旁边打着蓝色领带的男人佯装抱怨:“Vinson这次的确来得太晚,哪怕是相对他自己而言。要不要打个赌他什么时候过来,Richard?”   理查德正想说几句,门口却突然传来了年轻男人低柔的声音:“你们可以打赌。不过不管你想打几分钟的你都输了,Nickey。”   (1)网络资料   (2)在中国,普通话是最正确、最标准的官方语言,而在英国,虽然没有官方规定,但在英语的发展历史中,有一种发音逐渐形成其重要性,成为公认的最标准英式发音,这就是Received Pronunciation,简称为RP。使用RP的主要职业有:律师、证券交易员、政治家、外交官、高校及公立学校教师,以及全国性广播电视公司的播音员。显然,这些职业同时也体现出"高尚"和"优雅"的社会地位。   (3)驴子指美国民主党,大象则是美国共和党,美国两党制向来被称为“驴象之争”。   (4)2010年中期选举中民主党失去绝对多数,奥巴马成为“跛鸭总统”。 第三十三章 真相(上)   “你来了。”尼克·洛克特顾左右而言他,“你又在酒店里睡了三天?”   “飞机晚点。”程望微笑道,“毕竟我是个养不起私人飞机的第三公民,来趟美国也要时时看着航空公司脸色。”   “说得好像你买不下香港航空一样,你真该改改在谁面前都演戏的习惯,Vinson。”坐在尼克旁边的理查德慢悠悠地说,“先坐下,离壁炉远点。”   程望点点头,脱下外套坐在亚当旁边,亚当顺手递给他一杯温好的苹果酒。   此时头菜(1)还没有上桌,六个人各自端了杯饮料,有一岔没一茬地聊着。几倍过去,理查德忽然对程望说:“我还一直没问你,加拿大那个女人你还想不想杀?”他喝着酒,灰蓝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程望微微低垂的脸孔,“谢已经催了我很多次了。”   “事多,忘了。”程望放下酒杯,轻描淡写地说,“她的死活现在并不重要,尾款我早就付清了,杀不杀看谢先生的意思吧。”   “你的想法还真是跟美利坚的天气一样反复无常。”理查德有些无奈地说,“请动谢可不是容易的事。”   “我付的佣金,而且我想我的中介费也可以让你满意,亲爱的理查德。”程望轻笑,“感情债永远比纯粹的利益关系复杂,你永远不知道他们下一刻会怎样出牌,事先做好的准备下一刻便会成为无用之物,我以为你已经习惯了。”   “我现在只希望你让我改基因库记录的行为不会受到波及。”亚当插嘴,“我为了这件事还专门回伦敦找了父亲和教父。”   “这倒不会。”程望说,“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七月份找你帮忙时你们一家四口正在古巴度假吧?”   “那是亚当他们出发的两天前。你的要求直接导致他在两天内坐了三趟飞机,共计跨越了十五个时区。”帕特里克善意地提醒道,“之后他在古巴的旧旅馆和闷热海风中睡了二十个小时,错过了阻止他弟弟投入古巴美女怀抱的最佳时间。”   “……”程望无言以对,只得向亚当保证道,“我这次真的不会变卦。”   亚当摆摆手不予作答。尼克转了转酒杯,忽然问道:“那能不能透露一下,你这次行动还有多久成功?你的家事已经分担了你三年的精力。”   餐厅里一时陷入沉默。良久,程望才缓缓道:“今年年内。我希望你不要对我失去耐心,尼克。”他放下酒杯,拿银叉叉起一颗番茄,三叉的器具在白瓷般的脸孔折射出灰暗的倒影,看上去有几分狰狞可怖,“这是我一生中唯一必须完成的事,我会竭尽全力把它做到最好,它会是我最完美的作品。”他嘴角勾起轻微的笑意,在壁炉的火光映衬下有惊人的艳丽,“我的所有抉择都是为其服务,包括我坐在这里。我会帮你完成你的目标,但我首先要有掌控你需要东西的权利。”   “……”尼克·洛克特有些发愣。   Vinson很少用这种语气讲话,他好像一直就是那个温文有礼,体弱多病的年轻人,哪怕是在描述自己那不堪回首的性经历时也不急不缓,仿佛从来不会动怒或气急。   一开始他邀请他加入骷髅会是因为他E.G.继承人的身份,这是足以震动纽约乃至美国的技术,注定了程望即便不是出身于东海岸黑道家族也拥有加入骷髅会的资格,但他成为骷髅会的核心成员,在今天坐在这个房间,靠的就是自己的本事了。   这个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美人手腕之狠辣乃他生平仅见。尼克·洛克特从没有否认的是程望的聪明与狠辣甚至让他忌惮,在他听说过他怎么处理七年前强暴他的人之后,唯一让他庆幸的是程望的野心很小,仅仅只容得下他的家庭,因此他再强横也不过局限于小小的一角,出了这方寸,他就是他手中最锋利的剑。   “我没有忘记。”尼克说,蓝色的眼睛索性卸掉了伪装,坦诚得有些直白,“我们会尽我们的全力帮助你,只要你能胜利。”   一言一语无比郑重,仿佛古代君王定下盟约。   “放心。”程望衔着笑,仿佛带着无尽的快意,“还有一个月。你们会看到我最后的复仇,漂亮至极。”   2017年11月20日,香港,九龙。   聂立钧打电话过来时沈期想都没想就接了。他横竖逃不开他,还不如早点坦诚面对。   “你对阿望说了什么?   “别这么急,阿期。”聂立钧似乎是在笑,“这个故事比较复杂,我想我们首先该做的是确保我们信息对等。”他顿了顿,不急不缓地说,“你一直在隐瞒你和程望的关系,不想我由此顺藤摸瓜知道师兄到底爱谁,但这个秘密,我在八年前就知道了。”   “哦?”沈期以为自己会很惊讶,事实上却不过麻木,“怎么知道的?”   “比较巧合。”聂立钧淡淡的说,“我发现你每年都会去美国拜访一个哈佛教授,起了好奇心去查,发现他是E.G.的持有人。你很了解我,正常情形下我查到这里的确就不会再关注程冀。但你忘了,正因为你和程冀表面上没有任何联系,你拥有E.G.使用权的情况才回会令人费解。我的初始判断是你给了程冀某种好处,如果我能打听出这是什么好处,我或许可以取代你使用E.G.,或是程冀名下其他专利。”   “所以你在程叔身边安插了周卓然?”   “没错。”聂立钧的语调忽然玩味起来,“哈佛化学系的华裔优秀毕业生,程冀看中他并不意外,不是吗?我授意卓然想办法讨程冀的欢心,有意识地渗入程冀的私人生活,不久后他给了我一段录音,程冀对程望说,哥哥十月份会过来。”   “我忽然意识到你们的关系可能密切过分了,E.G.的价值再大,对基业在香港的你也没有太大的帮助,你把经营权转让给离岛沈家就是最好的证明,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与远在美国的程冀建立私人关系,还费尽心思去维持?为了借此牵制离岛沈家也说不通,沈乔那几年把所有势力都收缩在香港,纽约的地盘对他来说更像是鸡肋,那点微不足道的牵制根本不值得你花那么多心思。”   “我开始怀疑你和程冀的私人关系是本来就存在的,而你十八岁之后所有的动向我都一清二楚,这层关系的来源,只可能是师兄。”   “这个猜测令我极不舒服,我从来不知道师兄认识这样一个人,并且显然关系匪浅。我迫切想证明真相不是我所想的那样,于是我更努力地去调查。但真相令我五雷轰顶。”   周卓然给了他一张照片,沈期和程望一左一右站在程冀身边,看上去就像一家人。   他的注意力才终于移到程望的身上,十六岁的少年眉眼还没有完全长开,可那种美丽的,世所罕有的神韵那样熟悉。他像沈弈,不是沈期那种眉眼相仿,而是神态上的似极。   那声“哥哥”终于有了最终的解释:他们原本就是亲兄弟。   “他让他的孩子姓程。”聂立钧幽幽道,“他不是死尸,他会爱别人,只是那个人不是我。我嫉妒的要发疯,我恨你,恨程冀,更恨让我发现真相的程望,我想报复,报复那个被在意,被疼惜,自以为最幸福的人。”   “你干了什么?”沈期几乎握不稳手机,“你对阿望干了什么?”   “呵呵。”聂立钧轻笑,声音隐隐带着得偿所愿的狂热,像是时隔多年回忆起来,他都忘不了那一刻报复的快感,“我让卓然给了我程冀家的钥匙,在一个程冀外出做学术交流的夜晚进屋强/暴了他,他长的真像师兄,我从来没有一次上床有那么快乐过,他叫着爸爸叫着哥哥的声音那么痛苦那么绝望,没有多听些真是遗憾。卓然帮我放了隐形摄像头,你要不要考虑看下录像,看下你弟弟十六岁时经历了什么?”   “……”电话那头的沈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聂立钧等待方才回忆的快感渐渐散去,再耐心等待沈期开口。良久,沈期才终于低哑地嘶吼道,“你们怎么能这样对他?”他魔怔般喃喃道,“你为什么这样不报复我?”   “别急嘛,阿期,我当然也会报复你。”聂立钧满意的笑了笑,“你那个该死的男朋友不配合我的剧本也没关系,你真正最爱的其实是程望,没有谁的背叛比他更能伤害你。我编了个故事,你想不想听?”   (1)美式大餐的用餐礼仪是从开胃菜起,其次依次是头菜,副菜,主菜,点心。 第三十四章 血债   1994年8月5日,九龙。   “阿期。”   沈弈站在落地窗前,微笑着注视着眼前的沈期。他仍旧穿着规规整整的西装三件套,风采卓绝一如平日。坐在沙发上的沈期却心头一紧------他的父亲,从来没有这么对他笑过。   他想起这些日子他隐隐约约听到的传言,心头愈发地慌:“父亲,您……”   “不用担心我。”沈弈温和地说,“我会付出我该付出的代价,没人能改变这个结局。我叫你过来,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你该知道的事。”   “你有个弟弟,阿期。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们是最亲近的,血缘连接的兄弟。”   “你说。”   沈期整个人已经开始麻木,而聂立钧似乎很享受这种节奏,语调都轻松了不少:“程冀死后你为了避免程望被纽约黑道盯上,让他把E.G.的所有权转让给你。如果你是他哥哥,这自然不是问题,但如果,你不是呢?”   “你说什么?”沈期失声。   “你从来没有怀疑过你们的血缘关系,对吗?”聂立钧轻笑,“师兄跟你说你有个弟弟,然后你看到程望就信了。如果不是我前段时间查到了基因库的精子捐献记录,我也不会怀疑这一点。”   “你不姓沈。这个世界上只有程望一个人流着师兄的血。你的父亲是程冀。”   “什么?”   沈期紧紧注视着沈弈温定的眼瞳,沈弈轻轻一叹,走过来揉了揉沈期的头:“他叫阿望,是你的亲弟弟。这些年他一直和他养父在美国生活,我没有见过他,不过他很像我。”   沈期无言,唯有低眸感受着来自父亲难得的温暖。他察觉到沈弈的眼神似乎有些微的怅惘,更多却是一种不舍:“我一直隐瞒着他的存在,”   “那您为什么要让我们出生?”沈期抬起头,“您为什么要洗白家族,为什么要把这些责任加在我……我们身上?”   最后的话甚至掺杂着一丝隐隐的,不能言说的怨恨。沈弈轻轻一叹,那目光是沈期从未见过的,浓郁至极的悲伤,那种情感,他从未在沈弈身上看到过。   他说:“我爱一个人,可我和他没有缘分。”   “不可能。”沈期紧紧握着手机,“我们不可能不是兄弟,不可能不是。”   他反复说着这句话,尾音却含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是啊,谁也不会想到和抚养自己长大的父亲鉴定血缘,他们相似的面孔就是最好的证明------可建立在习惯上的这一切,为什么不能是伪造的?   “程望出生前一年师兄捐献了精子,而你和程望的DNA相似度只有百分之一,我想这已经能说明真相了。”聂立钧的声音平静起来,细听还有隐隐的嘲弄,“你的脸应该来自于你的母亲,希望爱人的孩子像自己,人之常情。”   “程望当年转交E.G.是因为你是他哥哥,但如果这个前提并不成立,你这个和他事实上根本没有血缘关系,却以此取得他父亲最重要遗产使用权的人,难道不该是他父亲的死,最大的嫌疑人?”   沈期脑子嗡嗡地响,半晌仍是浑沌:“你想干什么?”他说,“你编了这个故事,做了这么多戏,你想干什么?”   “呵呵。”聂立钧冷笑,语声淡淡,落在沈期耳畔却如同诸神黄昏前最后的洪钟,“我想要你死,被你最爱的‘弟弟’亲自杀死。”   “这是你该有的结局。阿期,你无从选择。”   “我很抱歉,阿期。我没有给你一个母亲,也没有像父亲一样对待过你。到现在,还要让你为我的选择赎罪,保护本来该是我保护的人。”   “我知道你也有喜欢的人。跟我们这种人牵扯起来不是好事,但如果他也愿意,你就不要以爱情的名义独自承担。”   “我没有和他一起站在阳光下的资格,直到现在也没有。我所能做的只有尽力保护他和你们,而我希望我死后,你能代替我。”   “阿期,你愿意吗?”   聂立钧的意思,沈期明白。   他曾经那样深沉而无望地爱过沈弈,即便此身腐朽,也守着过去的执念不肯回头。他在他身上倾注了真正的心血,到头来却被证明不过笑话。了结这一切的唯有一方的死亡,他在他身上终结了屈辱,才可以把爱完全施加在程望身上。   如果他不答应聂立钧,他自然有无数种方式报复现在全身心信赖他的程望。沈期没有办法向程望解释这一切,那一纸DNA鉴定书就是他唯一的原罪,他一切的解释落在程望耳中不过狡辩,他没办法让他再信他分毫。   事到如今,除却死路,他无从选择。   “好。”沈期说,“我答应你。”   新界,香港国际机场,候机厅。   程望摘下耳机,起身抖了抖衣上的褶皱,面沉似水。   他的计划很顺利,原先担心的破绽也并没有被发掘。能算计出的优势已经开发殆尽,接下来子弹上膛,只待将这七年来的筹谋一一兑现。   他深吸一口气,眉眼有片刻的放松------他戴着这副面具的时间已经太久,那些旧有的,新来的,似是而非的感情,终于到了了结的时候。   他想起年少时,他躲在阁楼上,偷偷看着书房里的程冀和周卓然,一页页撕下日历,想着哥哥什么时候过来。   那是他一生中最好的年岁,可他再也回不去了。   程望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熟练地点开一个陌生号码的短信。他们的短信记录向来是阅后即删,唯独最后这两条他留在手机里,像是某种正式的礼仪:   “好。”   “他的财富归我,他的血债归你。” 第三十五章 输赢   “回家了?”   程望坐在沙发上,放下报纸朝周卓然扬了扬脸。周卓然有些意外:“这次怎么回来这么快?”   “想快点回香港,吃了顿饭就没有玩下去。”程望淡淡地说,“聂先生有说什么吗?”   “该谈的都谈到了。”周卓然说,“他承认了,你要听录音吗?”   程望不语,任周卓然的声音在客厅里散开。气氛有微微的尴尬,但在没有过僵之前他便及时打破了这点:“铁证如山,沈期承不承认都不要紧。”他眼中浮现出一丝怨毒,声音几乎是咬牙切齿,“我是真不知道,人可以恶心到这个地步。他杀了父亲,毁了我,还用……还这样骗我。”   周卓然心头一紧,脸上犹如被猛扇耳光般发烫:“他会有报应。”他说,目光有些涣散。   “是啊。”程望的情绪平缓了些,仰头直视着周卓然清俊的脸孔,“他会有报应的。”   他起身,勾住周卓然的脖子,平淡的眼波开始流转,愈发让人心动,周卓然的呼吸开始急促,身体却本能地回环住程望的腰。   因为怕勾起程望噩梦般的回忆,他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做过爱,连过于亲密的接触都很少。周卓然一直觉得这有些报应轮回的意味,他的出卖造就了程望最大的阴影,如今的下场也算自食苦果。   聂立钧的意思他明白,把一切的罪过都推到沈期身上,他自然可以和程望真正双宿双飞以完成聂立钧未曾达到的夙愿,这样的幸福使他惶恐不安,却无法拒绝。   他抗拒不了配合的诱惑,也承担不起反悔的下场。   周卓然低下头,吻上程望淡色的唇,他的唇不算薄,嘴角却总是微微抿着,面相上说这样的嘴往往用情深且极固执,最容易把自己带入死圈子,是以往往一生孤苦无依,老来落魄。良久,程望放开他,声音带了点软怯的脆弱:“Zoe,我们试试吧。”   他说完就伸手开始解开衬衣的扣子,周卓然握住他的手腕,示意还是自己动手。程望低下头 他一直喜欢他,甚至到现在还很爱他,只是他再也没有理由放过他了。   周卓然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被铐在床上,程望披着浴袍坐在他身边,手里把玩着一把手枪:“你醒了?”   周卓然心头一凉。   程望从来没有用这种语气跟他讲话,他总是温文的,荏弱的,发怒时也似乎总是带着接不上来的气,可他眼前的男人漫不经心中带着不加掩饰的傲慢,精致的眉眼轻微蹙着,却明显不是因为愁苦,而更像是习惯了呼风唤雨的贵族,所自带的一丝挑剔的矜持。   他轻轻偏过头,直视着程望:“你怎么知道的?”   程望低低一笑,伸手撕下了右肩一块皮肤。一个烙上的骷髅印边缘有淡红的伤痕,在白皙无瑕的身体上分外狰狞。   “黑市上的仿真皮肤,我花高价买的。”他悠悠地笑,懒散中带着隐隐的自豪,“Skull and Bones,我大一时就加入了。如果那年我能早点赶回麻省,爸爸就不会死!”   “Vinson……”   “别这么叫我!”程望吼道。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周卓然,高亮度的白炽灯照得他有着迫人的气势,如同审判犯人的法官:“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跟你说话时,我问过你什么吗?”他语气尖诮,却又带了点幽怨的意味,“我要知道你的中文名,你的真名。”   “你叫什么名字?”   苍白漂亮小男孩站在门口边,仰头望着半只脚踏进实验室里的周卓然。他只好放下手中的专业书,耐心对他解释道:“Zoe·Zhou,不是说过很多次了吗?这里很容易有意外,你先……”   “我知道你叫Zoe。”他倔强地抬着头,“我要知道你的中文名,你的真名。”   “……”   他很苦恼,他来程冀家的第一天就见到了他的儿子Vinson·Cheng,虽说心里是挺喜欢这个漂亮的孩子,但程望似乎很怕生,看了他一眼就上了阁楼。后来也见过几次面,但他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一句话。   其实这样也好,他来调查的是程冀,跟Vinson不必要多亲近,结果今天程冀出门把Vinson交托给他,他却反而赖上他了。   平心而论他是真的不想告诉别人自己的中文名,“真名一旦为人所知,灵魂就会为此人所制”。他身在异乡,目的不纯,他下意识想把“周卓然”这个名字与现在的他彻底切割开,等他离开的时候想必也会从容许多。   可当他看着Vinson执拗的眼睛时,那句拒绝萦绕许久,却始终说不出口。   “卓然,周卓然。”他妥协道,“英文里是eminence的意思。”他望着Vinson明显满意一点的眼睛,忽然起了好奇心,“你呢?”   他也不知道他的中文名是什么。   “程望,你可以叫我阿望。”程望说,精致的眉眼微微弯起,“英文里,是expectation的意思。”   那场交谈也许就是程望决定要不要信任他的仪式,只可惜他那时只是个天真的小孩子。   他不知道,“真名”这个对他无比神圣的事物,可能在旁人眼里并没有那么重要。   “我信过你,全身心信过你。”程望静静地说,眼神却真真流露出哀怮,“我爱你,可你骗了我。你知道我明白真相时,有多伤心吗,卓然?”   周卓然痛苦地闭上眼,程望却不肯放过他,淡淡的叙述仿佛事不关己:“爸爸托你照顾我,我很高兴,我想我又可以和卓然哥哥在一起,可我等到了什么?”他语调微微扬起,像是完美的容器出现了破裂,不悲不喜的面具终于无法掩盖浓烈的情绪,“你在家里安装了摄像机,再把钥匙给了聂立钧,让他来强/暴我。”   “我叫了你的名字。周卓然,那天晚上我甚至在叫你的名字。”   “不……”   程望的每一句话都像是狰狞的尖刀,手腕上的手铐却不容许他有太多的动作掩饰自己的难堪。他想起七年前他推开程冀家门时看到,程望躺在客厅里,涣散的目光无神地注视着天花板,原本漂亮整洁的客厅一片狼藉,地毯上红红白白,每一寸都是不堪入目的痕迹,昭示着昨晚发生在这里的事情。   极致的痛悔在那一刻扼住了他的心神,直到今天他仍然不愿意回忆那一刻的心情,他不知情,他没想到聂立钧会这么做,可这不是他推脱责任的理由。   他早已与聂立钧绑在同一辆战车上,十几年的养育之恩也不容他背叛。他唯有继续听聂立钧的指挥做事,伤害程望与程望的家人,再假惺惺安慰他。   “我给过你机会,我相信你有过不得已。”程望深吸一口气,语气略带哀伤,神情却越发冰冷,“哪怕你告诉真相后就停手也好,可你还在骗我,骗我骗到我花再大的努力,都无法说服自己原谅你。”他将枪抵在周卓然的心口,微微挑起眉,“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这么多年你为聂立钧鞍前马后,他到底给了你什么?”   这是他一直以来的疑惑。   “他是我叔叔。”周卓然反而镇定了一点,望向程望的眼神甚至是清亮的,“他把我养大,是我最重要的人。”   “哦?”程望冷笑,“聂立钧是你的长辈,是你的恩人,爸爸就不是吗?”   “是,他们都是。”周卓然眼神有些空洞,“可十八年和一年,是没法比的。”   聂立钧把他当成棋子,他一直知道,可他同样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十八年,从婴儿到少年都是聂立钧陪着他,这种感情没有人比得上。   “我恨他,我也爱他,哪怕重来一次我也不会背叛他。”周卓然静静地望着程望越来越愤怒的脸,“没有什么能成全我,连死亡也不行。”   他爱聂立钧,也爱程望和程冀,只是他选择了聂立钧,并且不思悔改。   程望终于忍不住了:他一直掌控着今天的节奏,他的悲伤与失控也是事先特意算计,可周卓然的话,让他忽然意识到他所期望的大获全胜,可能并不会发生。   他该站在绝对的高处,用审判者的姿态听着周卓然的忏悔,再用自己所拥有的,绝对的优势轻易否认这一切。   他不会原谅周卓然,可周卓然并没有乞求这一点。   “你们今天都会死,你维护他只会让我下手更狠。”他凝视着周卓然的眼睛,隐隐带着发狠的劲头,“如果你见过我杀人,你就会知道那是怎样的生不如死。”   周卓然只是笑,并没有揭穿他的色厉内荏。程望看不下去,扣动了扳机。   鲜红的血溅在程望脸上。周卓然的脸立刻苍白下去,嘴角却仍旧笑着。程望走下床,伸手抹去那些血,仿佛那是什么肮脏的事物。   他忽然听到周卓然断断续续的,带着呻吟的话语,心头不愿,却情不自禁停住脚:“报了仇,别再杀人,也别太作践自己,那样你什么都赢不了。”他顿了顿,带着微微颤音补充道,“阿望。”   也许有一瞬间,程望真的为此触动,甚至在后悔。但最终落在周卓然耳边的,只有冷酷无情的五个字:   “别这么叫我。” 第三十六章 阳错   “卓然没和你一起?”   聂立钧有些讶异地看着客厅里的程望,目光情不自禁柔软起来。程望抬起头,眉眼似乎有些倦怠,“我没让他来。”   他话说得清清淡淡,聂立钧却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知道是一回事,看到是另一回事,换做是他,也不会让爱的人看到自己自己残暴的样子。   这个活在温室里,从小被疼爱着长大的孩子,应该也是第一次干杀人这种事。   “你别想太多。”聂立钧走到程望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的身体抖得很厉害,几乎连茶杯都握不稳,“很快的事。之后你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程望过了一会儿才点头。聂立钧只当他是怯懦,心下更放松了些,信手端了杯茶喝。   他同他父亲眉眼尤其像,只是少了那种飞扬的神采,看上去安静内敛不少。聂立钧收回手,仔仔细细地观摩这张漂亮过分的脸。   他的爱与恨必须寻找一个平衡点。他得不到沈弈的爱,连死后同穴的愿望也无法实现,他曾经怀着极致的恨与疯狂地占有欲来到程望面前,可他无意识做出的一切竟然都切合了他的愿望------他拥有他的身体,拥有他的信任,甚至某种意义上,拥有他的爱。   他爱自己的侄子,他没能实现的愿望却能由他和沈弈的后代完成。这种被满足的欣悦感使他浑身发慑,巨大的喜悦几乎要冲破皮囊。   而且他还比沈期听话得多。   他引导他完成他预想的剧本,而程望不仅遵照他的愿望,甚至还超常发挥------他授意周卓然告诉他“真相”之后,他的回答竟然是,“你能不能帮我问问聂先生,我可不可以杀了他?”。   他原本没打算要沈期死,可程望的话让他想到了彻底解决这纠葛的办法------他的恨需要一个载体,而沈期是最好的选择。   “聂先生。”程望忽然开口,又似乎有些踯躅,“沈……他还有多久过来?”   他似乎在下意识回避那个名字,不想提及那个人。   “很快了。”聂立钧说,端起一杯茶喝了,“你不会再等太久。”   “我要走了。”沈期坐在车上,对电话那头的人说,“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了。认识这么多年,总该给你打个电话说说。”   “那你不跟黎荣说说吗?”   “跟他说有什么用,他会看着我去送死吗?”   沈乔静默片刻,道:“你有没有想过结局其实不是那么坏?”他声音似乎有一瞬的颤抖,“事情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糟,好好解释还可以挽回?”   “这就是唯一可能的结局。”沈期自嘲地笑,“他要我的命,我能不给吗?”   他能为程望做任何事,包括万劫不复。   “好。”沈乔似乎微舒了口气,旋即又立刻紧绷,“你……”   他说不出话,也可能是无话可说。   沈期挂掉电话,伸手扶住额头。他三公里外,沈乔坐在兰博基尼的副驾驶座上,面无表情道:“动手。”   “啪。”   花瓶砸到脸上时聂立钧整个人都还没反应过来。他想站起身,却情不自禁陷在沙发里。   窗外有枪声,从后院的方向传来。聂立钧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他瘫着身体,两眼直直地望着程望,后者慢条斯理地扯出卫生纸擦着手,俯视着满脸鲜血的聂立钧,清冷笑道:“没想到在您面前,扮猪吃老虎也如此管用。”   “是我没想到。”聂立钧舔了舔自己的血。   在他心里,程望的形象很大程度上仍旧是那个在他身下挣扎哭喊的少年,何况他也没展露过自己有过什么厉害的地方。他一直习惯性把他当做一朵温室里的娇花,在算计筹谋的时候首选的蒙骗对象,而他也从没有想过提防他。   直到现在,这一印象也没有彻底扭转。   “你想没想到没关系,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就行。”程望说,他点燃了打火机,将火口抵住聂立钧的下颌,“你拿烟头烫过我的手。我以前想我一定要烫回来,可惜三年前试过手后,发现对老男人没有什么效果。”他低低一笑,抓住聂立钧的手指狠狠摩擦着他已然滴出油脂的下颌,直直地抓抠,“既然如此,就加码吧。”   “呲------”   聂立钧疼得话都说不出来。他不止一次对别人用过刑,也不是没受过皮肉之苦,可这种精细的,不考虑时间条件只考虑痛苦程度的折磨他真的是第一次见识。   程望收回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把枪,拿纸巾擦了擦灰:“我们的时间还有很多,多余的话就不说了,没什么效果。”   “但你的话的确有些多。”聂立钧仰面,气喘不停,“这会给敌人人翻盘的可能。”   “那是对你。”程望不在意地说,伸脚踩了踩他的头,“我一旦动手,我就要确保我的猎物,在我最疏忽的情况下,也没有逃脱的机会。”   他开了枪,却是对着聂立钧的大腿。聂立钧一开始还没有什么感受,几秒钟后,他的伤口迅速张开,隐隐露出金属的弹面:达姆弹(1)。   “真够狠的。”聂立钧微微吸气。   程望不在意地笑笑。他掰开两支温度计,将里面的水银滴到聂立钧的伤口上:“那也是你该受的。补充一个事,基因库的记录是我请朋友改的。沈期是我的哥哥,我唯一的亲人。”   “……”聂立钧久久不语。程望从茶几上拿过一把水果刀,慢悠悠划过他的头皮,“我爱我哥哥,我想他幸福。”程望停顿片刻,忽然微笑着,艳丽的眉眼间竟依稀有些天真的神色,“我们一家人都要好好的。伤害过我们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程望坐在沙发上,点燃了一根烟。他肺不好,又有当年聂立钧的阴影,对香烟一直极为抗拒。   但现在不用在意了。   他死了。这个毁了他的家,毁了他的人生的男人,终于以无比凄惨的姿态死在他面前。   从未有过的畅快充斥着他的内心,他没有任何的空虚、恍惚、怅然若失,只有得偿所愿的狂喜。   门口传来脚步声,程望并没有惊慌心虚,甚至还有些微的期待。他微微抬起头,朝来人笑了笑。   他说:“哥哥,你来了。”   语气带着小心压抑的得意,像是个做了好事的小孩子,期待地等着家长的表扬。   沈期什么话也没有说。他捂住自己的嘴,直直盯着程望,隐隐有鲜红的液体从指缝溢了出来。   滴答。滴答。   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沈期忽然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   (1)一种含铅的子弹,打入人体后有弹面变形效果,因会导致铅中毒致死率极高,且死状极为痛苦。 第三十七章 不见   2012年11月21日,香港,九龙。   沈乔赶到医院时是下午两点。医生看到是他立刻迎上去:“沈总已经醒了,程先生在里面陪着他。”   沈乔点了点头,旋即又皱起眉头:“他怎么样?”   医生欲言又止。沈乔看了他一眼,目光一冷:“把病历单给我。”   病房里,沈期看着他面前的程望,良久无话。   长期以来他们的关系都非常简单,他是他哥哥,他该保护他,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护他周全,但他们一直以来扮演的角色,可能恰恰是相反的。   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程望,他是不是他的弟弟,他是谁的孩子,他不在他身边的这些年是什么身份做了什么事,而他的直觉告诉他,真相必然不是他期望的。   “我们是亲兄弟,父亲没有骗你,哥哥。”程望先开了口,他似乎急迫地想解释这一切,语速都快了不少,“我托我一个朋友改了基因库的记录和DNA检测报告,目的只是为了骗聂立钧。如果不信的话你可以再验一次DNA,我没有骗你。”   沈期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注视着程望:“这个朋友是谁?”   “他是我的大学同学,也是沈乔先生的远方侄子,亚当·霍布斯。”程望立刻回答道,“因为亚当的关系我和沈先生很早就认识,只是没有告诉你。”   沈乔。沈期眉心微松,顿时明白了此前沈乔对待程望一些微妙异常。但片刻后他似乎更加紧张,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你们的关系很好吗?”   “……很好。”程望顿了顿,“沈先生一直很照顾我。”   “我问的不是沈乔。”沈期淡淡地说,“亚当·霍布斯,你和他关系有多好?”   “……盟友,一条船上的盟友。”程望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出来,“我是E.G.的继承人,亚当为了他家族的利益,有必要拉拢我。”   沈期不语。他似乎有些惊讶,但很快接受了这个现实。他看向程望的眼神有了微妙的变化:“据我浅薄的认知,亚当·霍布斯在L.H.的继承人问题上支持的是洛克特的次子,尼克·霍布斯,你们的耶鲁校友。”他看着程望微微变色的脸,继续问道,“他是为了E.G.拉拢你,还是为了尼克·霍布斯拉拢你?”   程望怔忪。沈期厉声道:“说话!”   他情绪一激动便咳了起来,血隐隐有些发黑,滴在雪白的床单上触目惊心。程望吓得有些慌,立刻上前抓着沈期的手:“是,我在支持尼克。”想隐瞒的事情被道破,他的语气反而镇定许多,“我刚进大学时尼克就对我发出了邀请,希望我加入骷髅会。我想报仇,而他能帮我,所以我答应了他。”   “他应该帮了你不少。”沈期冷冷地说,“你只是E.G.的继承人,我只要活着就有可能结婚生子,在此之前你不能靠E.G.给尼克·洛克特带来任何利益。”他凝视着程望,一字一句,“你帮了他别的事,比如,杀人。”   “是,我帮他杀了人。”意识到无法隐瞒,程望的语气也开始激动起来,“骷髅会不会养没用的少爷,我要动用他们的势力肯定要学会扩大它!我干过坏事我杀过不该杀的人但我觉得值得。哥哥,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我的仇恨重要,我的家人重要,我来干这些总比你来好!”他深吸一口气,抓紧沈期的手,声音竟隐隐约约有了哭腔,“现在他们都死了。你想爱谁想和谁在一起都没人可以阻拦你,我们也可以光明正大地做兄弟,哥哥。”   回答他的是良久的沉默。   “沈乔手里那么不干净,都不想跟L.H.牵扯太多。那你呢,这些年你替他们干了多少事,杀了多少人?”沈期幽幽道,“我不想知道答案,但我可以给你你需要的。”   程望一时茫然。   “我明天会告知董事会你的身份,从明天起,你就是新任沈家家主。”沈期看着程望,语声淡淡,“黎荣会照顾我,往后,我们不必再见面了。”   “不!”程望叫道。   他死死盯住沈期,完全不敢相信他所说的。他知道沈期可能会怪他,可能会生他的气,可他没想到是这个结果。   他抓住沈期的手指更加紧了些,苦苦哀求道:“哥哥,你别不要我。”   我那么爱你,你怎么可以不要我。   沈期闭上眼,声音有些微的颤抖,却是坚定无比:“是,我恨你。所以阿望,我不要你了。”他漠然地看着程望的脸,心口钝痛,脸上却终究只有冷漠,“你可以走了。”   他伸出手,将程望的手指一根根拨开,程望想再握紧时他眸光一冷:“需要我请人过来吗?”   这是沈期的私人医院。他可以让所有他不想见到的人离开。   程望似乎终于接受了这个现实:他的哥哥真的已经不要他,甚至可能不再爱他。   他是多么聪明又理智的人,知道最识趣的做法该是什么。他慢慢起身,最后看了沈期一眼,跌跌撞撞地离开了病房。   也许他现在已经明白彻底,也许他还心存侥幸,但此时的他,必然没有真正意识到,这场狼狈而匆忙的离别,真的就是他们今生今世,最后一次相见。 第三十八章 幸运   看到沈乔走了进来,沈期眼皮微抬:“你全听到了?”   “是。”沈乔没有否认,继而口吻微微犹疑,“程望没有骗你,而且他真的很爱你。”   沈期没有接话:“我一直想问你你为什么在香港待这么久?”他幽黑的眼眸直视着沈乔,“病历单你看到了吧?你没什么好瞒我的。”   沈乔心口微微钝痛,索性坦白道:“为了聂立钧。”他眸光微冷,“香港这几年不算太平,中央早就想整治,找他也算杀鸡儆猴。”他稍稍停顿,“你被聂立钧绑架以后程望来找我,那时我们决定合作。他来杀聂立钧,而我负责帮他收场。作为交换他同意我在在任何情况下都拥有E.G.的生产权。”   “哦。”沈期淡淡地说,“那你现在可以高枕无忧了。”   “沈期!”沈乔失声道,“你别这样!”   “这样的结局你其实是得利者,木头,没什么不满意的。”沈期安然一笑,“在你眼里,我是什么?”   沈乔动了动嘴唇,没有说话。   他们一直清楚他们间的关系------他们是朋友,只是夹杂着利益,建立在利益之上,牢不可破的友谊。   他选择和程望合作事实上是对沈期的背叛------哪怕程望是他的亲弟弟。   “我不怪你,木头,阿望是更好的合作对象,我不会做得比他更好。”沈期幽幽道,“我恨聂立钧,他死的再惨我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恻隐。但动手的人不该是阿望。”   “他欠的是你们一家人,谁动手都是一样的。”沈乔说,“你希望程望不要沾血,但他不沾血,你们都没办法活下去。”   二人顿时陷入了沉默。良久,沈期忽然问:“如果小霖做出和阿望一样的事,你会怪他吗?”   “不会。”沈乔摇摇头。“我舍不得。”   “是啊,舍不得。木头,你当然可以舍不得。”沈期疲惫地阖上眼,“这个世界上爱小霖的人很多,他做了再大的错事,也总有人护着他。可阿望,阿望他只有我啊……”   “我要他记得……我不喜欢他那么做!阿望……他杀的人太多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断断续续地咳嗽,血迹在床单上愈发密集。沈乔眼看着,只得劝道:“你别……你也要为黎荣想一想,你们的时间不多了。”   那张病例单密密麻麻写了很多字,但沈乔看到的只有最底部,胃癌初期。   以沈期生活的习惯,他得这个病并不奇怪。但谁能想到这真的会发生呢?   “我对不起他。”沈期说,“我只有他了。你放心,我们会好好的。”   沈乔点点头,似乎也放心了些:“那就好。”他顿了顿,又道,“有事情可以找我。我想我们……还是朋友。”   病房里又是一阵沉默。良久,沈期骤然笑道,苍凉中蕴着一丝释然:“是啊,我们还是朋友。”   沈乔出了医院,第一眼就看到了门口的程望。他夹着一根烟,懒懒笑道:“这是个好东西,难怪您那么喜欢。”   “你……”话没出口便被程望打断了,“抽一根没事的,别担心我身体。”   沈乔无奈,只得默不作声。程望闭上眼,仿佛真的十分享受:“那块地我会过给您,您放心,在账面上这笔交易不会有任何问题。”   “我知道。”   这是他们达成协议的一部分。聂立钧名下有一块地,从前是离岛沈家的产业。沈乔一直想拿回来,却找不到途径。   “我一直想问您为什么这么执着这件事。不是不知道原因,而是想听您亲自说。”程望幽幽道,“您对聂先生到底是什么感情?他很爱您,你们也不像是他一厢情愿,但我不觉得您对他是对爱人的态度。”   “你想说什么?”沈乔似乎有些动怒,声音也冷了几分。   “如果不是聂先生,我不会那么顺利地打听完他堂兄干过的所有事,所以我替他转告您一句话,沈先生。”程望浑然不觉,他直视着沈乔的脸,一字一句,“聂先生说,他很想你。”   沈乔浑身一震。   我很想你。   我很想你。   我很想你。   他们还算和平相处的五年里,他每次回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都是“沈乔,我很想你”。   那样亲昵熟稔地口吻。仿佛他们间没有要挟、交易与背叛,只是因为相爱才在一起。   他没有多爱他,甚至可能没有爱过他,可他再爱一个人,都未曾像恨他一样用力。   沈乔忽然抬起头狠狠瞪了程望一眼,那目光中包含的情绪那样强烈,几乎令他发怵:“那你告诉他,我欠他的早就还清了!他再装情圣,我也不会有丝毫感激!”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把接下来的话嵌进那人骨肉里,“他欠我,欠到还多少,我都不觉得多余!”   那余声犹在回荡,程望却轻轻笑了:“我羡慕你。”   他魔怔般,又重复道:“我多羡慕你。”   “您多幸运,还拥有家庭和可以挥霍的爱情。可我有什么?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他说完就把烟丢进了垃圾桶转身离开,留沈乔一人在原地,怔怔出神。   聂立钧死了。九龙那块地拿回来了。   真好。他和那个人的交集,又少了一个。   但内心深处他其实心知肚明:他永远没办法摆脱那个人。即便他策划了一场完美的猎杀,把那个人驱逐到重洋彼岸,他也无法抹平他在他身心烙下的痕迹。   他才是这段关系的主导者。哪怕自己曾经以最高傲的姿态,拒绝他的爱情。   沈乔站在医院门口,冬日的阳光刺得他眼睛发疼。看似温暖,触手却尽是冰凉。不远处是近海的码头,那里可以坐上去美国东海岸的邮轮,可以是波士顿,费城,也可以是纽约,他最初的梦想,最初的爱情。   可惜如今,唯恐避之不及。   他对着码头,发狠地低吼道,仿佛是十年前那个夜晚,那人把他抵在医院的墙头质问他把他当成什么,而他的回答是:   “我永远,永远,不会爱你!” 第三十九章 大结局   沈乔在香港还有些扫尾工作,等全部忙完时已经是年底。   他离开香港时,沈期来送他。   “下次见面就真的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沈乔说,目光中有不加掩饰的感叹。他们从前的友谊并不单纯,是以沈乔很少表现出对沈期的的在乎,如今没了那层顾及,他天衣无缝的演技也就无处施展。   “你想过来我随时在,只要你肯施舍你宝贵的时间。”沈期笑道,片刻又微微收敛,“我不用你担心,你知道我最在乎的是谁。”   “程望不会需要谁,你别多想。”沈乔目光微微低垂,“保重身体。”   “我知道。”沈期点点头,“你也少抽点烟。”   “我会戒烟。”沈乔认真地说。   二人目光相对,一时都有些怔忪,沈期瞧着他,忽然道:“不管你愿不愿意听,我再劝你一次,趁早想开,你和你那两个前任没有过命的仇,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   据他所知,沈乔的两段感情都结束得很不愉快。一是造化弄人,二是认人不清。但多大的误会多深的怨恨,在生死面前,都轻薄如蝉羽。   他知道沈乔不会听,但他必须劝------他现在习惯了一个人,可如果有一天他真的回心转意,他浪费过的时间,每分每秒都会让他追悔莫及。   沈乔没有说话,他伸手向口袋似乎想抽支烟,想起刚才的话又住了手。他这种演戏进了骨头的人,哪怕只是一个平常的神态,也会带来近似表演的效果。像现在,他的悲伤沈期感受得那样真切,尽管沈乔并没有想要表露它。   “我们间的事你不懂,那不是谁爱谁、谁恨谁、谁杀了谁。”沈乔说,英俊的眉眼隐隐有挥不去的落寞,“你现在很幸福,我替你开心,但我真的不敢。”   “那就这样吧。”沈期说,也没打算继续劝说,“一路顺风,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飞机下午一点起飞。沈乔坐在贵宾候机室里,眺望着窗外停靠的客机。他曾经无所畏惧,为了爱情不管不顾背井离乡,可那时的自己不过是恃宠而骄,何曾想过那些他一直认为生来拥有、理所应当的人与事情,可能从未存在,或者在一朝间灰飞烟灭?   他任性的资本是别人在给,靠自己,他能保护的人甚至不包括自己的血缘至亲。   手机响起一阵铃声,有人向他发出了视频请求。他伸手划开,出现的是黑发少年漂亮过分的脸:“舅舅,还有多久上飞机?”   “一个小时,怎么了?”   “哦,不是要到圣诞节了吗,我和艾伦那时候要演舞台剧,没法准时准点视频。”少年垂下头,似乎悲伤得不能自已。沈乔正想安慰几句,画面里忽然冒出另一个金脑袋,两个美少年猛地抬起头,撕心裂肺地咆哮着,“Merry Christmas!!!!!!!!!!!!!!!Joe!!!!!!!!!!!!!!!”   “……”沈乔捂住心脏,真·吓得半死。两个靠脸就可以影史留名的未来巨星毫无偶像包袱地疯狂大笑,沈乔平缓着心跳,暗想自己要不要把这画面录下来要挟这俩小没良心。   “说正事。”霍霖先平复下来,虽然沈乔仍然可以看到他强忍的笑意,“艾伦之前去古巴旅游给您带了两盒雪茄,菲德尔·卡斯特罗的特供(1),要不要给您寄过来,就当圣诞礼物?”   “谢谢你们的惦记,不过我戒烟了。”沈乔淡淡地说,“圣诞快乐,祝演出顺利,再见。”   他挂断通话,伸手捂住脸,第无数次愧疚自己真是教侄无方。   一个太平洋和一整块北美大陆外,黑发少年与金发少年对视一眼,见鬼般的毛骨悚然。   “Joe没开玩笑吧……”艾伦·奥尔德里奇目光呆滞。   “我觉得没。”霍霖沉重点头。   沈期自己打车回的黎荣家。他出院后就直接来了这里,只身一人身无长物,下车后对等在门边的黎荣说的第一句话是:“黎总,再包养我几年行不?”   他抛下了自己曾经拥有的一切,包括他安身立命的根基。他只想有黎荣,也只想靠黎荣。如果黎荣不要他他就真的一无所有,可他知道黎荣不会的。   他终于又无休止相信他了。那种感觉暌违已久,找回时又那么熟悉。这几个月发生的事如同打开的潘多拉魔盒,所幸他拥有了最珍贵的。   黎荣在门边轻轻吻了他,牵着他坐到沙发上:“先吃药。”   他没问别的,他见了什么人,去干了什么,沈期怔怔地看着茶几上温好的水和码得整整齐齐的药,胃一痛,忽然咳嗽起来:他想他真是对不起黎荣,他不肯说破心意,连累他陪自己蹉跎那么久,遇到生死交易时他想都没想就选择了程望,他从来就没想过,他死了,面对得而复失的爱情,黎荣怎么办?   他那样爱他,愿意为他付出一切,可他呢?他付出的爱货真价实,可他从来没想过他该为这爱情付出什么。   “黎荣。”他慢慢抬起头,“你恨过我吗?”   你有没有恨过我的任性,有没有恨过我的自私,有没有恨过我把一切都给了别人,只留给你一具时日无多的身体,口口声声说着爱,却从没有付出过?   “恨过。”黎荣说。   他抽出一张纸巾,小心抹去沈期脸上的血迹,缓缓道:“这十几年我总是在想,我到底哪里做错了呢?为什么我那么认真地爱一个人,那样真心地想为我们的未来争取,那个人却忽然彻底消失,再回来时说,跟我当床伴,比当爱人带劲。”他顿了顿,又道,“再到后来我释然了,我没有我以为的那样情圣,我爱你,可我也是个自私的人。如果你不爱我,我没有责怪你的理由,如果你爱我,我跟你做的是一样的事。”   “可我还是很自私。我想通了这点,却仍然不肯跟你说清楚,在以为你喜欢别人时我疯狂嫉妒,甚至想通过结婚来逼你。我那么幼稚,就算上天惩罚我永远不知道真相,也是应该的。”   “我也很幼稚。”沈期说。   “那是因为你承担得太多,以至于不敢在爱情上冒险。”黎荣摇摇头,“我没有需要承担的责任,也没有需要保护的人,我才该是勇敢的那个。知道这一点后我才清楚,我们浪费的时间不是我们的共同责任,而是我一个人的。”他扔掉纸巾抱住沈期,让他把脸埋进自己怀里,“阿期,不论你怎么想,我都是这样认为的。我欠你,让我好好补偿你行不行?”   沈期沉默良久,忽然在他怀里轻笑出声:“好。”   他知道这是黎荣的托词,为了让他心里好受些,减少情绪波动带来的发作。他可能没想太多,只想让他好受一点。   但沈期不是这样想的。   他能给黎荣的,只有时间了。他每活一分一秒,就能补偿黎荣一丝一毫。   他们亏欠了过去,便用未来补偿。那结果犹未可知,但至少现在,他们都好好地活着,好好地相爱,也好好地弥补在过去的时光------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1)古巴前总书记,去年去世的那位,向伟人致敬。   全文完   最后结尾本来还有一句话,“直到死亡将他们分离”,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打上去。   这是很早很早以前就构思过的一个故事,由于彼时年岁尚小Bug多得不忍直视,我一度想过放弃,后来还是换了主角名,加了人物,删了很多喜欢的桥段,我想对得起高一的我在笔记本上的日思夜想,执念在此,也无所谓热闹冷清。   这篇文写得不算顺利,尤其是结尾这段时间卡得痛不欲生,cp上也基本连击。我不知道还有没有人等待着完结,但我想我毕竟完成了一场修行------我写完了一个小长篇,我终究坚持了下来,这本身就是值得自豪的事。   写一个情节复杂的故事比我想象得难,人物在崩情节在乱,章纲不停地删又不停的加,到最后与最初的构想其实相去甚远。比如程望当初真正的大招其实是雇杀手灭了何琼茵,比如黎沈的和好其实是因为一场酒后强/暴,比如黎荣在无意识间害得沈期家破人亡,再比如沈乔原本只是个酱油,奈何一写他就不卡文于是忍不住加戏再加戏。   所幸到最后,这个故事仍然算是我想要的样子。   我在心里仍然叫它最初的名字,《床上关系》,黎荣与沈期,他们缠绵于床榻,却联结以真心。他们从来都是很相爱的人,如果上天垂怜,年少时的隐隐隔阂可以随着他们的成长自然而然地消除,而不是在变故面前,成为致命一击。所幸到最后他们终于做回了紫荆树下为了彼此迁就忍让的少年人,他们不知道未来的样子,但他们知道他们会在一起。   番外有两个,但愿有生之年写得出来。新文是沈乔的故事,攒几天存稿后会发去新站,但愿到时候能有几盏灯,嘻嘻(*^__^*) 。新文仍旧是喜闻乐见的破镜重圆梗,沈乔真是我亲儿子,我理笔记本上他的片段足足理了两万七千字,如果有对他感兴趣的小天使,新站不见不散~   小说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